正文

《命运》 五十六(2)

命运 作者:陆天明


宋梓南一进门,顾亭云马上就告诉他:“刚才,老周来过了。”

宋梓南不无意外:“周副市长?他来说啥了?”

顾亭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说,有人写了一份很长很长的书面材料,把你老宋告到中纪委去了。而且这个老同志曾经在这一带工作过很多年。”

宋梓南说:“是的,他在这一带工作过很多年,担任过很重要的领导工作……”

顾亭云说:“他是这个地方的老领导,有什么看法可以当面跟你们这些后来者谈嘛。大家都是党内的同志,又是同一地区前后任的领导,有什么必要非得把事情捅到北京,捅到中纪委去呢?”

宋梓南说:“我只能说,他是出于一种忧国忧民的良好动机,才这样做的。他认为,建立特区后,深圳的干部百分之八十都已经烂掉了,百分之八十的公务员都堕入了纸醉金迷的深渊中……他说,中央如果再不下大力气纠正这儿的错误,社会主义的深圳真的就要变成资本主义的深渊了。而这一切的责任都在我,宋梓南。”

顾亭云说:“你能承认你们深圳的干部真有百分之八十都烂掉了,都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宋梓南一下激动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冲着顾亭云嚷道:“昨天我们有个工地出了点事故,从市里的主管领导到分管领导,从主管厅局的主要领导到工程承包的主要负责人,从行政方面的领导到工程技术方面的负责人,连续在事故现场工作了三十六小时,我们有个工程副总指挥今天在市委常委会上做汇报时,由于太疲劳了,才说到一半就虚脱,昏倒了……我们有个厅局的总经济师死在了办公桌前,我们的特区报,是在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间平房的条件下创刊的……”说着他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在中央基本不给经费的情况下,我们把一个三万人的小镇搞成了近百万人的现代化城市,上百公里的城市道路和近百幢高楼,都能是在干部纸醉金迷的情况下创造出来的?他在污辱谁呢?都是党内的同志啊,都在拼着命地为实现三中全会制定的方针路线去救我们这个中国啊。煮豆何必燃豆萁呢!”

静场。

这时,顾亭云从行李包里拿出那份从小保险箱里抄出来的病历报告,放在了宋梓南面前:“所以你要把这份病历向组织隐瞒起来?”

宋梓南一愣,上前拿起那份病历报告翻了一下:“你……你怎么……怎么知道的……”说着,他瞟了一眼书架顶上的那个小保险箱,想上前去取那个小保险箱。顾亭云赶紧上前挡住了宋梓南。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藏在那里的药。

顾亭云说:“老周他们都感觉出你身体出了大问题。”

宋梓南说:“还不能说什么大问题……就是常常会间歇性地喘不过气……但是大夫又查不出什么原因……”

顾亭云拿起那份病历报告,用力地晃了晃:“查不出原因?你这样一个状态,能查出什么名堂来?你得住院检查,得找最好的医院和大夫做检查……”

宋梓南说:“它只是间歇性地喘不上气,并不是总是喘不上气……”

顾亭云说:“等到总是喘不上气来,就晚了,我的宋书记!”

宋梓南说:“知道有这样一句古话么?‘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顾亭云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儿戏!”

宋梓南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了笑,低头不说话了。

顾亭云恍然大悟地:“哦,所以你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那么的‘不正常’!不管什么人说你深圳什么,你都不管不顾地只知道往前冲。你是想趁着自己还能喘气,还能站直了在那儿发号施令,就拼命地去推行那些你想推行的东西……你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怕来不及做那些你想做的事?”

宋梓南又苦笑了笑:“这不只是我想推行的……是党……是三中全会……是老百姓……是整个时代和整个民族……这还关系到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命运和前途。社会主义到底行不行?马列主义到底行不行?共产党到底行不行?我们所做的一切……”

顾亭云不说话了。

宋梓南:“房子你去看了吗……”

顾亭云:“别跟我转移话题。老周代表常委会的其他同志正式来找我谈你的身体问题,你还当儿戏着呢?”

宋梓南苦笑笑:“没人把它当儿戏啊……”

顾亭云:“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跟你说,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去不去认真检查一下病情?”

宋梓南:“亭云,你说我现在能离开岗位吗?”

顾亭云板起脸:“那行。你不去,我去。我把你这份病历交给省委,交给任书记,交给中央!”

宋梓南立刻正色地:“亭云,不许胡闹!”

顾亭云颓然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默默地呜咽起来。

宋梓南:“你也说过,我现在身上的压力非常大……这种压力,非常人能想象……关起门来我们私下这么说:深圳干成什么样,牵涉到的,不只是我宋梓南个人的前途命运,牵涉到的是我们这个党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刚才还说了,关系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命运和前途。我宋梓南何德何能,居然身负此重任,站在这个历史大闸门前的风口浪尖上。”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对联说,“我和我这一班人的心情,就是魏源这两句话所表达的:‘秋水马蹄天放客,春冰虎尾梦回时。’……我不能说深圳的工作做得有多么好,更不能说,人们批评深圳,就一定是为了反对改革开放。但不管怎样,在中央面前,在全国人民面前,对深圳的一切负主要责任的是我宋梓南!我必须尽一切可能地做好这个工作。我宋梓南毕竟不是为了平安度过这一个座谈会而在这儿当这个市委书记的,中央派我来的目的也不是这个啊……”说到这里,他突然气急起来,脸色也一下苍白了,因为胸闷,喘不过气,双手本能地去抓挠揉搓自己的胸口。

顾亭云忙扑过去,扶住宋梓南:“老宋……老宋……你怎么了……怎么了……”

宋梓南这时张大了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战栗着指指那个柜子顶,说着:“那……那……那……”

顾亭云忙问:“你要什么?快说呀,你要什么?”

宋梓南连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说道:“那……那……那……那里有药……”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顾亭云大声叫道:“快来人啊……”

外边的人冲进门来。是雷半伍。

顾亭云不认识雷半伍,一愣:“你是谁?”

雷半伍忙说:“我是国贸大楼工地指挥部的,来向书记汇报工程进展情况。”

顾亭云急得都快哭了:“快打电话。要救护车……救护车……”

宋梓南挣扎着:“别叫救护车……家里有药……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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