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若霓:青嫩大一

花若瞳 作者:张月寒


 

黄昏时的黄,是比任何人工熏制的黄都要有意境的一种颜色。大一女生梅若霓看着手中逐渐被昏暗淹没的密密铅字,扭亮了左手边的小台灯。暖融融的色彩霎时照在面前的小说文字上,她微微揉了揉自己看了一下午书的酸涩眼睛。

泡了杯咖啡,她掀帘走进阳台。幽幽冷冷城市上方的风,裹挟着都市的灯光和尘嚣、消失和永恒,款款拂过她毫无风霜的脸。她身披一件粗线编织的开襟绒线衫,目光散散地望着楼下,对面寝室楼走下一个漂亮的女生身影,钻进树木阴影中一辆黑色的奔驰。

大一过去三分之一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似乎并没有多少男生追求梅若霓。不过现阶段,她也觉得自己是不适合谈恋爱的,恋爱观貌似仍停留在中学时代,幼稚和脆弱。某一天的某一瞬间,她或许会对某个男生产生某种好感。可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另一天的另一瞬间,这种好感就会因着他的某种举动或表情或话语或任何东西,而莫名消失。

一种孤独。就像那年,睁眼睡在前往西双版纳的颠簸卧铺车上,她被钉在那个一尺见方的床中,望着车窗外忽远忽近的月亮。车绕着盘山公路默默前行,每绕一圈,那月亮仿佛就近了一点。想念刚刚熟悉起来的朋友,而少年的友谊刚刚建立她就要离去。那时她充满无法解释的忧郁和前往另一个陌生地域的恐惧。

成长的日子随父母的工作变动总是在迁徙,所以她经常莫名想念某个地方。比如说昆明某个犄角巷里的一间租书店,中年老板焚着一炉沉香屑,一整下午地面对屋檐下默默游走的猫。她每次去,坐在靠窗的位置,在纳西族老板亲手用山梨木做的粗犷茶几前,喝一壶醇香的糯米茶。

想起自己年轻的人生,有种凉薄感。上大学后,梅若霓循例参加过班干和学生会的选举,各得一个不痛不痒的小职衔。她也并不太在乎,反正生活有点充实就好。学生会选举结束的那天夜晚,和室友李琼一同走回寝室。微凉晚风,两个女孩,人生未曾开启的样子,某种共同的未知和期待。裙角撞着裙角,有浅浅的默契,撞入她们年轻的心。

寝室空间明显太过狭小,让她觉得不适。她有很多书,然而上大学后显然不能全部带来。虽然学校有图书馆,但是又有固定的闭馆时间,而且她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书,总觉有些别扭。多年后她明白,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此刻、现在,她对未来的一切虽不是那么清晰地预见,但她在一种孩子的朦胧中,就渐渐地朝那方面,做着各种殊途同归的努力。

7岁的一个落雨傍晚,梅若霓的母亲苏叶从外边带回一套 《 三毛全集 》。

“妈妈是爱读书的。”她说,“都说我成天眼里就是钱钱钱,可我当初是喜爱文学的。想当年我嫁给你爸,就是因为他诗写得好。”苏叶说完似笑非笑地睇了梅若霓一眼,就像30年代某类颇有人缘的少奶奶。

9岁吧,一天晚饭,她父母又未归家。她记得自己在蛋炒饭的烟火之气中看完三毛的《 五月花 》,小小的、剪着齐刘海的脸气得直流眼泪,又不知怎么发散出去这一股子情绪。她小时候挺调皮的,于是把家里的保姆哄过来,说要给她好好打扮。

“苏姐,我真受不了霓霓,她整天就在捉弄我啊!”当苏叶带着一股春雨的清寒气息,从外边回来在门口挂大衣的时候,保姆向她抱怨道,“教她英语也不好好学。她上次说要调混合香水,最后喷到我身上,哎呀!冒了好多泡泡,她肯定把洗衣粉也加了进去呀!”苏叶在淡笑,边安慰她,边瞅着缩在巨大藤制圈椅里的梅若霓,虽然低着头,但小脸粉嘟嘟地在坏笑,身子使劲憋着颤抖。苏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小保姆脸都气红了,只得安慰她道好好干,过段时间给她介绍个好对象。当晚,窗外的雨下了一夜,9岁的梅若霓没有睡着,听着雨声,恍若觉得自己也在热带雨林气候的拉哥斯,内心产生了巨大的痛苦,为自己不能远走世界的渺小心灵,为生活中拴在自己脚下的无形绳索。

此时,寝室外伸的檐头下,也落起了丝丝点点的春寒小雨。刚喝完一杯咖啡的梅若霓看了下手表,这么快就到七点了。楼下打伞上晚自习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掀帘走进屋里,拿了两本要还的书,走下楼。清凉的晚风在她耳边,呼呼地吹起一轮新意。

漫步在路上,她感觉校园的地面似乎都很新的样子,水泥路面泛着刚下过小雨的潮湿光泽。此刻,她满足仍旧是满足的,能在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习自己最感兴趣的专业,她真的觉得很幸运。

高考结束后,正是填志愿的关键时期。她和母亲,一头一尾坐在客厅长方形饭桌的两端,空气里有种冰冷的澄静,窗外一片树林的绿色,浓浓地滴到客厅的棕色地板上。

“你出国读酒店管理不好吗?”苏叶百忙之中抽出一下午的时间,专门和她谈这事。

17岁的梅若霓坚定地摇摇头。想好好学中文。实在太爱这种文字的堆砌和创造。早年随父母不断颠沛的生活,使她内心很难产生一种长久的安定。生活中有太多不确定,无法抓住,但是,渐渐地她发现,只有夜晚独自一人在密闭的空间敲字,才能感到一份莫大的宁静。那种归属感很幸福,那种和夜的独自缠绵,很悸动,很荒凉。她十分确定,自己今后,乃至一生,想要的、想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实战派的苏叶远不赞成梅若霓主修文学。苏叶是改革开放后毅然下海从而先富起来的私营企业主,当时她仅凭着手中承包单位下属餐厅积攒起来的三万块钱原始资本,拿下了当时市里最大的一家纸箱厂;后找到省里设备科李科长,用最低的价格进了一批老旧机器,凭着李科长手下的能工巧匠,硬是把这批老旧机器改造得比新的都好用。又渐渐攻下某日化厂负责采购的小头目,每月给她50万的订单。做大起来后,每年毛利上百万。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

所以她打死也不愿意梅若霓主修没什么实用价值的“汉语言文学”。她本来是计划得妥妥当当让梅若霓出国读工商管理的,回来好接管她的“秀宴”饭店。她可不想培养出来一个什么都不会看见掉叶子或下雨就闭门敲字的“作家”,她对这一行不了解,但一句话,就是觉得文学这东西太不靠谱。

僵了很久。最终以梅若霓差点离家出走收场,苏叶才妥协。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向女儿妥协,也是第一次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就在那一刻,梅若霓长大了。

事情过了这么久梅若霓想起自己少年的胜利仍旧松了一口气。她从回忆里抬起头,发现现实中的图书馆已近在眼前了。迎面和貌似情侣的一对男女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她清晰看见女生斜斜仰视男生的半侧面,有着散漫绒毛的年轻侧脸,此时被镀上了一层路灯的明亮黄色,散发着一份异常强烈的期许。梅若霓想:女孩,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学会了将自身最大的幻想投射于生活中任何一个略具可能性的男子,这,其实就是一切悲剧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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