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尾正 骸骨(2)

日本恐怖小说选(卷一) 作者:(日)村山槐多


嗅出吉田的生活中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不只我一人,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前来造访我的高木说,二三天前他去拜访吉田的时候,都还不晓得有没有踏进空地,露出仿如猫儿在狙击猎物的恐怖眼神、一直专心监视外头的吉田,迅雷不及掩耳地从玻璃拉门跳出来。

“啊!早上刚好有客人来……失、失礼了!”像是在怒骂似的说,将目瞪口呆的高木赶到外头。

高木当时越过拉门隐约窥见客人的背影,据说是个洋装打扮、三十岁左右的短发女子,果然也是给人一种舞女的感觉。被他人撞见那种场面,对吉田而言或许是极度羞耻的事情吧!

高木在这之前曾多次撞见前来造访的女客,据说女人也曾到那儿过夜。

无论如何……云层没有半道缺口,噙满泪水的天空,淅沥淅沥落下千篇一律的雨水,每逢滞闷的梅雨季,吉田似乎就会逐渐衰弱。难道是精神病或呼吸道疾病又复发了?作者注:女人在药局购买的大概是某种安眠药吧!因为他有严重的失眠问题。开着窗户空无一人的梅雨之家……白天在宛若破船底部的闷湿屋内,始终缩在被窝里也不工作,到了夜里,沙沙沙嗯、沙嗯沙嗯……大海开始发出了单调的哭泣声,他会略微起身,在昏暗的电灯下,让意兴阑珊的瞳孔望向虚空,手肘靠在小桌子上净是抽烟。

手腕的静脉愈来愈突出,凹陷的眼睛透出恐怖的残暴气息,嘴唇泛黑,铁青的额头悬挂着一个宛若三角板的鹰勾鼻,不停流下黏腻的汗液。

昔日的《蓝花》诺瓦利斯(Novalis)的未完小说。“蓝花”象征无法到达的理想,同时也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别名。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如此NilAdmirari拉丁语,漠不关心之意。的他在进入酷暑前突然丟下一句“我要去东京,转秋之后会再回来”,让我非常担心他的健康。

虽说进入夏季后,他并没有能力支付不合常理飙涨的房租……梅雨季一结束,镰仓如同从漫长冬眠中苏醒的野兽般大摇大摆地,每年一度的盛夏,开始挥洒轻浮爵士式的豪华……

关于夏季的镰仓,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新鲜事可供描述,我想前面你们已经知道了,作为即将到来的高潮结局的前奏曲,我不得不穿插一件残忍的事件,借此让你们产生毛骨悚然的暗示。

吉田再度返回镰仓,住在那间馒头店后方的某间房子后,我在第一次拜访他的时候,撞见了极度骇人的画面。

白天虽热但不长久,黄昏开始刮起冷风的九月六日……我在离开理发店的散步途中,顺便前去探视好久不见的吉田。

平时一打开格子门,摇着尾巴还不够,总是边晃动整个身体边飞扑过来的小狗,不知何故没有看到它……话虽如此,我也没特别在意,踏入空地之后,眼前映入了吉田在庭院,站在走廊左边的洗手台前频频洗手的模样。听到脚步声后突然回头怒目一视的他,眼神不见往日的凌厉。那说明了他的生活发生了某种异样的突发状况。

我又再前进一两步,吉田无力地垂下双手,站在我对面。

他曾说平日肉体疲倦的时候只得任由刘海垂在额前,不知道那一天的疲倦是否到了极点,头发纠结成一绺一绺,连相当虚弱的眼睛也松弛低垂,浑身不断打着哆嗦。

“怎么了?”在我正欲出声之前,即认出他那紫竹般的双手沾满了赤红的鲜血,难得的声音哽在喉咙。还有他那指甲延伸的双脚……那只黑狗的头盖骨都碎裂了,四肢僵硬,半开的眼睛残留着苦痛的迹象,下巴抵在血淋淋的地面,死状甚惨地横躺在那边。

吉田杀了它!因为他那异常的兴奋模样让我联想到更为重大的事件,发现是狗之后才放宽了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询问。

“我,我杀了它……这家伙无缘无故地突然对我吠叫,还跑过来咬我,我就用掉落的石头敲打它的头……当然,当然……我一点都没有要杀它的意思……这家伙自信满满的表情让我非常火大……一时怒火冲天……啊啊……我,我竟……”吉田喘气回答道,大概是心中受到悔恨苛责吧!在我眼前,骷髅般的瘦长身体一面发抖,一面像栅栏中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因为一时发作便杀害无辜的小狗,这罪过虽然重大,但是无主野狗终究只是一只狗。吉田有必要痛苦到那样子吗?总括说来,是狗儿先去咬他的,于内于外都应该有辩解和安慰的余地才对。

这里面问题最大的是,像他那种纤细扭曲的病态神经。不将事情夸大绝不罢休。思索至此,我想他终究没办法处理尸体,正要动手帮忙的时候,吉田出现了更为激动的模样,“不、不好意思,N,请你回去吧!我……我自己会处理!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他焦急地说,抓住我的肩膀和脖子到会痛的程度,硬是把我赶出格子门外。

那手不停打着哆嗦的强烈感觉让我联想到先前才刚在使用过理发厅的电动按摩器。

我不顾及读者是否感到无聊,为了概括描述吉田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摆出一长串的陈腐描述。那么就进入最后的悲惨结局吧!

吉田杀死狗之后,又过了三天,等到第四天九月十日,俗称的二百二十日从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二十天,大约是九月十一日前后,常出现台风,被视为凶日。……这一天直到中午以前,都还是极度恬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空连拳头大的云都没有,看样子今天这凶日应该平安度过吧!然而预测被彻底推翻,过午开始吹起惹人厌的暖热烈风,一到黄昏,黯淡的乌云接连不断地聚拢,随着太阳西沉,混入小石般冰雹的斗大雨珠,开始啪啦啪啦地击打屋顶。人们忖着来了的瞬间,遂变身成极度凄厉的豪雨。能够感觉到最初在远方天空吼叫的雷声逐次逼近,不久令人极度不快的闪电开始精晃晃地闪烁,终于变成货真价实的大雷雨。

我天生不喜爱雷电,因此晚饭后无法挥发散步魔的本领,便在楼上的书房看到一半叔本华的《人生达观》,屋外……是嚣张的喧扰世界,就像摇晃放入沙砾的白铁罐,然后再将那声音扩大好几万倍,无奈我家前方是毫无遮蔽物的沙丘,直接从南方渡过怒海而来的强风,将屋子刮得摇摇晃晃,再加上噗喀噗喀轰隆轰隆噗通噗通的声响,无论如何也达观不起来,“一点礼貌都不懂的鬼天气!”我边抱怨,边到楼下的茶室避难,开始和妻子闲聊。

挂钟报过九点后不久……某人奋力敲打玄关的防雨板边扯着嗓子,“晚安……N,N……晚安!”透过暴风雨隐约可听到呼唤声。我和妻子陡然竖起耳朵。怒声一直持续着……好像是我家。

我走下土间没有铺地板玄关前的小空间。,“哪一位?”大声吼了回去。

于是对方立刻回答:“高木,我是高木啦,可以把门打开吗?”

发生了什么事要在暴风雨夜晚跑来呢,我急忙开门,高木撑着已经变成酒杯的雨伞,将和服的衣襟掖在腰带上,浑身湿答答地呆立着。我立刻领他进入和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追问道,他慢吞吞地穿上妻子拿给他替换的浴衣一面回答道,“我以为吉田跑到N的住处了……直到刚才他都还在我的房间里,可是突然间就不见了!”高木的样子相当不安,令我不自觉地担心起来。

“今天我一次都没见到他,那个人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高木边喝着烫舌的热茶边说出以下的事情。

“其实是吉田的孩子贞雄,听说因为盲肠炎死掉了。一个小时之前,在这场暴风雨中,吉田顶着白纸般的表情,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好可怕……好可怕!’边喘气边逃进我的房间。他全身发抖,对我说:‘这场暴风雨把我家搞到恐怖兮兮的,无论如何都无法一个人度过,今晚让我住在你家。’而且还将握在右手的电报拿出来,‘高木,孩子……孩子他……死掉了!’说完后便潸然掉泪。我赶紧打开一看……

贞雄因盲肠炎去世速速归来……

“无奈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人在哭泣,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喝点茶应该能冷静下来吧!我站在厨房,之前一直在啜泣的吉田,突然沉默下来,这一次的感觉更恐怖,浮现宛若白痴般的恍惚神情,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我再度回到房间一看,不知何时人已经不见了。因为放在土间的木屐也失去踪影,吉田,他一定是没撑伞就冲进狂风暴雨之中了。因为他似乎也常和N见面,只怕出了一些差池就误事了,所以我才会急忙飞奔过来……他果然没有来……”高木浮现黯然的表情。

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吉田?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如果上述是事实,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件。不对,高木没有理由说谎。倘若是演戏的话,也是那个捉摸不清的吉田本身。但,孩子都死掉了,还会有那种心情吗?高木说吉田“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逃到我这儿来”,吉田到底在害怕什么?但是,我生性不爱怪奇,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到平凡的解释,吉田比我还讨厌雷鸣,几近一听到雷声就会拉肚子的程度,因此我的结论是,只要再等待一下,令人担心的他就会现身了。

不过高木似乎不赞同我的解释,一直默默不语像在思考些什么,突然他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说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提议。

“呐,N,吉田会不会冲到海里面了?你看,N不是说过吗,吉田哗啦哗啦地步入海中,就那样不想再回来了!呐,要不要到海边看一下?”

我嗤笑着高木不着边际的空想。吉田再怎么怪异,都不可能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只为了贪图一点享受,就跑到海里面去。迄今的紧张气氛因为高木的一句话而松懈下来,我甚至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不过,说是那么说,忽然一股不安涌上心头,起身来到楼上,勉勉强强地将面海的阳台防雨板打开一尺左右。

唰啊……随着狂风灌入,像是在淋浴似的,斗大的雨粒立刻跳了进来。

赶紧用玻璃窗阻挡入侵,一同将头凑近窗户缝隙窥视海边……天空一团漆黑,连长什么样子都无法分辨,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断断续续走在雷鸣前、猛烈的迅雷闪光,以快速蒙太奇的方式照出狂暴的海面和被压扁的草木杂草。然后,该说是神明的旨意吧!我家正前方的海滩上,站着一个穿着雪白浴衣高瘦没有戴帽子的男人,映入眼帘的,不正是他缓缓地缓缓地步入怒海的身影吗?

“啊,是吉田!”

我和高木不由得同时大叫!我火速套上雨衣和雨帽,催促着高木飞奔至室外。但,我们一边承受几乎可以转动岩石的狂风暴雨阻碍下,终于抵达沙丘尖端时,水已经漫至吉田的腰际,即至下一道闪光的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暴风雨之夜的升天”渐行渐深,一点忙都帮不上。

诸君,试着想象……“黑幽幽的仿佛倾倒墨汁般的云层空隙,钻出闪电炫目夺人的光之泛滥”!那时候吉田边和山头高的巨浪搏斗,边又像牛一样缓缓地接受海浪的吞噬,超自然的疯狂姿态实在是笔墨难容!

两位目击者——散步魔和朴质刚健士甚至无暇顾及救人的无力感与恐怖,从他无着陆飞行员身上散发出的骇人妖光,以及大自然在无意识之中的艺术效果,震慑了我们,以致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在东西互相争斗的闪电下,淋成落汤鸡的我们宛若男女相拥般紧紧抱在一起,仅有将头面向海边呆然站立。

左方的饭岛峡和右方的稻村崎,结合两端无限广袤的水平线,焦躁等待着吉田的死灵,不耐烦地等待,仿佛在招手似的群起暴动,霹啦霹啦轰隆轰隆,闪电透出红光,雷鸣的次数愈来愈多,将自身也互相冲突的海面照亮得犹如白昼,雷电如此放肆,“骸骨”却宛若有雷神守护的大自然精灵,悠悠摇晃于波浪之中……于斯到了最后,手脚伸向巨浪顶点失去意识的吉田身体,剎时还能看见,不过顷刻便被漫无边际的漆黑大海给淹没了。

否定神秘、对异象嗤之以鼻的我,自身的常识主义终究败北……

隔天早上是明净清澄的秋季晴天,昨夜的暴风雨跑哪儿去了……无数的红蜻蜓轻快地在蓝天交错飞舞。

然而,这日却有一件更令我们吃惊的事实:吉田那间失去主人的租屋,从壁橱飘散出某种物体的腐臭味,被E馒头店老板闻到了,内部发现年轻女人和一只黑狗的尸体。

身为证人的我和高木被叫去认尸,证明了她就是过去在酒吧?AOONI看到的裸体照片上的暴露症患者F子,以及最近经常到吉田家拜访像是舞女的女人。结果两者是同一个人。还有一把染血的匕首和尸体藏在一起。于是丧心病狂者是吉田没错,那把刀判定是凶器,虽然尸体已经腐烂了,不过犯案时刺在颈部的伤口却明显地留了下来。吉田将F子的尸体拿来从事某种动物性的游戏。“牝”的最后姿态是全裸,脂肪随年纪增生的四肢淫乱地敞开,有股猥亵感又有一点迷人。

说不定我也被吉田的“病态”感化了。那份压迫感制止我去描写尸体,而且也充满了猥亵的气氛,我不想惹火带有洁癖的绅士淑女读者……话虽如此,其实我是在装腔作势,之后的五天内根本虚弱到吃不下饭。

然而……究竟为什么?……以及是哪一天?……吉田杀害了F子呢?桌脚弯曲的漆黑小桌子上,发现了以墨水瓶代替文镇压住的、一封署名给我的雪白遗书,大概是吉田在失踪期间写的吧!

在空白处以墨水写下的匆忙字迹:

不过人有情,梦的梦的梦,昨日是今日的过去,今日是明日的从前,一只猴子,在坟墓上起舞……从白天到黄昏,我注视着雨,打在玻璃窗上……

诗句毫无关连,下面才是遗书本文,而这些是新写上的潦草笔迹,但以此为据也能推测出吉田发狂而死的原因。接着便重新抄录以为本篇作结。

N……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是可憎的杀人犯而大感惊讶。我杀了一个(不,或许是“一匹”的说法比较正确)……女人以及一只狗,将他们藏在壁橱里面,那女人正是过去我告诉过你,为了教会异性的女性欢愉而活在世上的F子。

为什么我要杀了那匹牝?……无非是为了实践平时担心害怕的虐待狂。不,说得严谨一点,杀人的动机也在于一只狗……我因为一时气昏头,砸烂了深爱小狗的头盖骨。但,或许原本就是善人吧,我的悔恨如文字所述几欲断肠。我甚至苦恼到想向神明忏悔。我的眼睛到底流了多少泪水啊……全然因为一点小事,我将两个小时后前来造访我的F子……因为她嘲笑我对小狗的忏悔。我为了浇熄怒火而需要更大的怒火,遂将她杀死了。

我终于可以了解历来杀人犯越陷越深的心情……受不了良心的苛责,为了浇熄那份苦恼遂犯下更大过失的心路历程!F子没发出多少声音便坠入地狱了。对玩乐不堪一击的东西,对死亡也同样不堪一击。除掉F子后我决定自杀。但,因为担心贞雄,所以怎么样也死不了。

今天接到贞雄的死讯,我终于可以轻松去死了。

那天我杀掉F子之后你便来了。你可能以为我正在清洗的血迹是狗的血……如果你就那样不肯离去的话,为了浇熄我对F子的悔恨苦痛,说不定连你也会拿来血祭。幸好你回去了,在当时,真的!今夜的暴风雨十分凶猛。混在风声雷鸣之中,分不清是F子的嘲笑或欷歔或娇泣,真是太可怕了。我想逃往某处,逃到没有人的地方!能够让我不用再暴露更多的丑态,到黑暗的……黑暗的……什么都看不见的世界去……

作者简介:

明治四十年十二月十二日生于东京,昭和二十四年三月十日逝于镰仓。西尾正自始至终都是怪奇小说的作家,作品多达二十七篇,而且全为短篇作品。本篇刊载于《新青年》昭和九年十一月号。本作品颇为客观地描述自己的经历。故事中的K大是指庆应大学,而西尾正作为话剧演员登上舞台一事也属事实。其次,后来因呼吸道疾病转居镰仓(少年时代曾去避暑)的事情也是事实。

战前以《ぷろふいる》和《新青年》为主要发表舞台,刊载于前者六月号的《陈情书》为其处女作。该篇为杀害离魂妻子的丈夫求处死刑的书信体小说,已经建立其独特的风格。因宿疾呼吸道疾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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