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手札(6)

人间失格 作者:(日)太宰治


父亲没有开会的时候,一个月大概只有一周到两周会住在这个家里,因此,父亲不在的时候,这座相当宽广的家园里,只有一对老佣人夫妇和我三人。我常常请假不去上学,也没心情去看看东京的名胜(我好像连明治神宫、楠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士墓都没去看看就结束了东京生活),在家里可待上一整天,有时读读书,有时画些画。父亲若是来到东京,我就会每天早上急急忙忙地去上学,但却是绕到本乡千唇木町的西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花上三四个小时练习素描。自从脱离了高中的学生宿舍后,就算去学校上课,我也老觉得自己像个特别的旁听生一样,或许是自己的偏见吧,但是我越来越懒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上学去。对我而言,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走来,我无法理解何谓荣誉心地过完学生生活,甚至一次也没记起过学校校歌。

不久之后,我从画塾里的某个学生身上,知道了烟、酒、妓女、当铺以及“左派”思想。虽然凑巧,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东京下町,长我六岁,听说毕业于私立美术学校,由于家中没有画室,所以来到画塾继续学西画。

“借我五元好吗?”

我们只是互打过照面,至今一句话都没说过。我连忙地掏出五块钱。

“太好了,我们去喝一杯吧!我请你!算你好狗运。”

我婉拒不了,硬被他带到画塾附近,位于蓬莱町的憩茶店,这就是我和堀木认识的开始。

“之前我看过你,呐!你那腼腆的微笑正是一个有前途的艺术家才会有的特殊表情啊!为我俩的相识干一杯吧!阿绢那家伙是个美男子对吧?你可别被他迷倒了,都是因为那家伙的关系,我只能遗憾地当第二美男子了。”

堀木肤色微黑、长相端正,在学画者中难得一见地穿着整齐的西装,领带的花色也属朴素,头发则抹上发蜡,分毫不差地中分着。

我在不熟悉的地方老会两手害怕地一会儿交迭在胸前,一会儿又放下,脸上净是堆满了羞涩的微笑,但两三杯黄汤下肚后,奇妙地感觉到一股被解放的轻松。

“我本来一直想要去读美术学校……”

“别去,很无聊。那种地方啊,无趣得很。学校嘛,真是枯燥无趣。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当中!要对自然抱怀着热情啊!”

然而,我对他所说的话却感觉不到任何敬意。这个傻瓜,画起画来肯定也很糟,不过可能会是个好玩伴吧!我这么想着。总之,生平头一遭,我见识到了真正的都市废物。就算和自己有着不同的形体,但从完全脱离人世间汲汲营营、迷失方向这点看来,两人还真是同类吧!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娱乐着他人,而完全未曾发现搞笑的悲惨,这是与我的本质相异的一点。

只要玩在一起就好了,就当成酒肉朋友一样往来!我心里如此想着,轻视着他,甚至还耻于与他交朋友呢。但在与他同行中,到头来却是自己被他击溃了。

在刚开始时,我可是一股脑儿觉得这名男子是好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连害怕人类的自己都完全撤下心防,心想着难得结识到一位熟东京的朋友。老实说,若是我独自搭电车,便觉得车掌好可怕;就算到歌舞伎町座,站在正门口铺着绯红绒布地毯,楼梯两侧正在招呼的小姐们也让我觉得好可怕;走进餐厅里,我觉得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等着自己吃完的空盘的男服务生也好可怕;特别是连付账时,啊!自己的手势真笨拙!当买了东西要掏钱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因为过多的紧张、过多的羞愧和过多的不安与恐惧下,觉得头晕目眩、世界顿时一片漆黑,感觉几近发狂,别说是杀价,有时还会忘记拿回零钱,甚至常常连买好的物品都忘了拿走,因此,我无法独自走在东京街头,束手无策下,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家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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