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卿 一(3)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他哥哥会唱歌,穿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下身套条黑色咔叽布长裤,梳着马桶盖头,坐在落满夕阳的门边,一只脚轻踢油漆斑驳的门槛,另一只脚打着节拍,头仰向结满蛛网的檐角,小声哼着。虽说哼得一字不差,可他哥哥又不是罗大佑。老天爷瞎了眼,可卿竟然会被他哥哥迷住。可卿不时地、飞快地朝他家这方向瞟来几眼。他看得清楚。可卿乌黑的眼神在他哥哥身上滴溜溜打个转迅速缩回,而他就蹲在可卿身边,可卿却看都不看一眼。这真让他伤感。从云层后漏下的一束阳光像把长刃,笔直地扎在他心上,真痛,刀尖还颤巍巍地晃。

他就没明白哥哥有什么好。

他撬开哥哥的抽屉。在这方面,他是天才。并不需要钥匙,用一根小铁丝,拗弯,伸入锁眼,慢慢地钩住弹簧,勾稳,往下轻拉,锁会“噌”地一声弹开。抽屉里有哥哥各种各样的秘密,比如几粒玻璃弹球、一盒图钉、几摞信纸,而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两件东西,一本已翻烂的十六开大的《冰川天女传》,几本用爸爸单位上那种有抬头的空白公文纸抄录的合订本。

那本《冰川天女传》他能倒背如流。唐经天最没意思,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冰川天女除了手上的那冰魄寒弹,也不是好东西,只喜欢小白脸——金世遗对她那么好,“只要世上有这么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眼光对我一瞥,我就即时死了,也是心甘!”——她的仆女幽萍对金世遗的那句讽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恐怕正是她心里的话。他只喜欢金世遗,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披“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提一根黑漆漆的拐杖,满面红云,下颊两个疙瘩”,并为此从家里的杂货间里翻出一条破烂的麻袋披肩上,又从河边湿地摸了块泥糊在脸上,嘴里发出怪啸,挥动手中拐杖状的树枝把四周灌木打得枝断叶飞,心中是说不尽的甘美畅快。

他翻开哥哥的合订本,那上面用工笔宋体字密密麻麻地抄写着许许多多的名人名言,比如“知识就是力量”、“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为人民谋利益”。这些他都不喜欢,它们都是诳语,骗死人不赔命。知识从来就不是力量。院子里有个在县招待所扫地的瘸腿老头儿,据说学富五车,肚子里面的学问大得不得了,还会讲流利的英文,可每天被人喝来呼去,就不见他横鼻子竖眼过。老头儿姓苟,小孩子们多称之为“老狗”。他只喜欢他哥哥抄录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以及不知从哪弄来一大堆很好听还押韵的歌词。乾隆皇帝是海宁陈氏的私生子、郑和下西洋是为了找失踪的建文帝、诸葛亮的老婆奇丑无比、十二生肖的由来、木马流牛究竟为何物、蒋介石娶过四个老婆……

他背下罗大佑的那首《童年》,在心底反复地唱,从家里唱到门外,从门外唱到跳橡皮筋的女孩身边,从女孩身边再唱到可卿家门口。

可痕出来了喊:“癞皮狗,你在唱啥?”

他说:“我在唱歌。”

可痕很郑重地“哦”了声,点头又说:“我姐说你像青蛙叫。”

有这么叫声洪亮的青蛙吗?他没死心,继续问:“哪个姐姐?”可痕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愚蠢大感诧异:“可卿呐。”

可箫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还边摇手:“癞皮狗,晚上带我去逮青蛙吧,我姐说只要你开口一叫,青蛙们都会跟着叫。”

这简直欺人太甚。他用力地踢可卿家的门。尘土落下,他揉揉眼,继续唱,拼命地唱,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唱得头发直竖气喘如牛面无人色双眼翻白,仍继续唱,抬头唱,低头唱,挺胸唱,跑着唱,站着唱,慢慢走着唱。然后就下起雨,太阳雨,灼热的雨,豆子般大,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没多久,他在可卿面前出了大糗。

有天中午,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块墨鱼干,切碎,再掏烂芋头,煮成一锅,真香。他一口气吃了八碗,那种直径约为十五厘米的碗,食物涌至嗓子眼,人已撑不住,手仍停不下来,一个劲儿地往碗里舀,直到被母亲劈手夺下,这才捧着浑圆的肚皮打着饱嗝艰难地挪到学校,坐下,然后开始放屁,不停地放。渐渐,五脏六腑翻转过来。那时有本叫《七把叉》的连环画,讲一个人特能吃,最后被食物活活撑死。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手不敢往肚皮上摸,摸一下都疼,感觉肚皮上炸裂开一道口子,眼睛往下瞟,眼前有无数颗闪亮的星星在旋转,肠子像打了结,额头虚汗潸潸。他颤抖着站起,想举手报告老师说要去厕所,嘴里发不出声,嘴唇嚅动,脸色煞白。老师见他奇怪的样子,走过来用粉笔敲敲桌子:“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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