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莲 四(1)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人,不是透明的物体,纵然是初生婴儿,眼神再清澈无邪,那颗混沌的心也深深镌刻着几千年人类记忆的烙印——所谓集体无意识。人的善与恶一直处在科学尚无法解释的某种互相博弈的状态里。好人与坏人,应只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阳光映耀所投下的影子,比如正午,影子只有一寸长,而到了黄昏时候却能铺满整条街道。而事实上——一个人,只要是好人,是一个符合中国传统道德的纯粹的好人,那么就注定了这辈子要倒够八辈子霉。

他不能说父亲是好人,也不能说是坏人。他不能说英莲是好人,也不能说是坏人。好与坏是一座充满歧义的迷宫。他并非不了解好与坏的内涵,但生活让它们互相交错,让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茫然失措。母亲一直痛恨一个孤寡老妪。没有名字,大家都叫那人婆婆,已经衰老得奇形怪状,眼角永远挂着一块擦不掉的眼屎。人很慈祥,应该说是极好的人,信佛,从不杀生,若路上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脸色煞白。母亲怀着他那个没见过面的他哥哥时,婆婆经常过来缝缝洗洗,陪着说些解闷儿的话。当母亲生下他那个还未取名的哥哥后,婆婆来得更勤快了,用附近乡亲的话说,简直比亲妈还亲。事情突然发生了。婆婆熬了一碗草茹汤,说给母亲补补身子。那时母亲奶水并不足,手里那个还是一团粉红的孩子老吃不饱,而当时的乳制品,不是说花钱就能弄到,得凭关系托人情。母亲舍不得喝那碗香喷喷的草茹汤。母亲那时太年轻了,竟然忘了问一声草茹汤是从哪弄来的,就忙不迭地喂给孩子吃,全喂下去了。然后,孩子死了。

那是一碗毒茹,婆婆太老了,老得已不能分辨从山上毛榉林里辛苦摘来的茹子是否有毒。那种茹,俗称“死人帽”,毒性强,菌帽呈橄榄绿,菌肉白色,茎干苍白。只可怜那个孩子先是在半夜剧烈呕吐、腹泻,手足痉挛成一团,赶紧送去医院,但已经没有用了,熬过三天就彻底闭上稚嫩的双眼。母亲几乎要疯了。那是她第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他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撑过那段时间,至今母亲一提起那孩子就哭。“他要还活着,那多好啊。”母亲像祥林嫂反反复复唠叨个没完,“我要先尝一口就好了,我真傻,那汤明摆着味道不对,我咋不先尝一口?”

“她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的孩子?我想起来了,她一进门,屋子里的灯光都打了两个突突。她一定会不得好死,死了没人埋。”

母亲绘声绘色讲起当时的桌子、椅子、床、窗外透入的光线,越讲越发认定那婆婆不怀好意,不是鬼上身就是中邪祟。他没问母亲那婆婆后来怎么了,母亲也没说,但从母亲咬牙切齿的诅咒声中,想必那位婆婆还是克服了愧疚之心安享终年。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仅仅是人,包括我们的生活,这里面的疑问都太多。也许都是命。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哥哥是这样说的。他哥哥比他聪明,比他能干,比他更知晓人情、明白世事,自然比他也记得更多的《增广贤文》,从中随便挑出一句,就能接上一气琅琅地背诵至“奉劝君子,各宜守已。只此呈示,万无一失”。他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就开始勒令他背诵“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不要求理解,一定得滚瓜烂熟。他背不好,就挨打,父亲一般不亲自动手,多由母亲操起竹篾抽手心或屁股。那玩意儿打在身上真疼,“啪啪”作响。

父亲说,为什么不背?

他说,我背不来。

父亲说,背不来也得背。

他说,我笨。

父亲说,笨就要受人欺负。我家不养笨蛋。

父亲的这句话显然是逻辑混乱。他是笨蛋。父亲也是笨蛋。有一年,父亲单位里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指标,排资历,数成果,应该属于父亲,可父亲却让给另外一个人,原因仅仅是那人拿了张医院的诊断书给单位领导看,说得了肝癌,活不长了,希望组织上能给予照顾。结果职称评定下来,那人居然啥事也没了,说医院误诊,至今仍堪比生猛海鲜。母亲气得直哭,父亲只“嘿嘿”傻笑。应该说,很多事情父亲都清楚,或许是因为念多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方面父亲想捍卫传统文化里的做人准则,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与他哥哥以后的日子不再清苦,所以才要把《增广贤文》中充满生活智慧的点点滴滴想法子烙在他们的心底。又或者说,父亲是把自己对生活的困惑有意无意地踢到他与他哥哥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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