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吴姬 五(1)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那天,他忘掉是星期几,他坐在小屋子里,双腿中间奇痒无比,只好伸手去挠,越挠越痒,不得不更用力地挠下去,很快,皮肤发了红,一个个小红点钻出来,并迅速蔓延,或大或小,个个都饱满结实精神抖擞,很硬,这令人疑惑,不过他没惶恐。他虽不懂多少医学常识,日常生活倒也比较注意清洁。这应该是某一种皮肤癣,这该死的湿漉漉的天气!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盒针,放碘酒里消毒,咬牙,用针尖挑这些让人头疼的硬疙瘩,挤出黄水,再敷上药膏。疼痛是微微的,隐隐约约,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记得很清楚,电脑上的时钟正指向下午三点十一分。当电脑屏幕保护程序开始自动运行时,房门开了,吴姬来了,见赤身裸体的他,又见桌上放的大小不一的针与几支药膏,吃了一惊,干嘛?他说,没干啥,我可没有SM的倾向。

吴姬张张嘴,没说什么,眼睛里显出一丝疑惑。她的脸色不大好,青白,手扶墙壁,感觉特别憔悴,可能是被雨淋的。虽说窗外并无雨丝飘动,但蹲在云里那几头淘气的大象最爱在这个季节与人开玩笑。他瞟了眼在窗外翻卷的黑压压的云。它们执拗地踱过对面那户人家的屋脊,把一束束光线掷入人间。他说,我给你倒杯热水吧。他站起身,双腿处一疼,不由得“啊”地叫出声。他对此种疼痛确实没有经验,脸上肌肉不自然地痉挛,嘴角又挤出一句多余的话,这是尖锐湿疣,是你传染我的吧,你知道的,这么久来,我也只与你上床。

他说的是笑话。他只是看见吴姬的气色不好,想逗下吴姬。真的,他脑海里就这念头。他真不应该说这话。有些话,虽是笑话,也不应该说出口。如果他知道说出这句笑话后的结果,他一定会闭紧嘴,闭得牢牢的,不让心里孵出的任何一只苍蝇飞出来。他是男人,多少还是能说到做到。他也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虽然失败了,多少攒下了一点经验。

吴姬的脸色由青白变成灰败,像一个被刀子划了条口子的充气娃娃,颓然坐倒,一只腿伸,一只腿屈,胸膛干瘪下去,喉咙里嘎嘎有声,说不出话,目光里竟全是惊慌与疑问,左颊太阳穴处青色的动脉剧烈起伏。她好看的脸在这一瞬间变了样。她咬紧牙,叹气,更用力地咬紧牙,牙齿咯咯响。她嘴里像含了一口沙子。她低下头,手按腿,不是按,是掐。她腿上穿的丝袜是透明的,丝袜上沾有几枚青色的苍耳。

没想到杭州也有苍耳。这种有刺的小东西是童年时的他非常喜爱的一种玩具,常常趁人不备把苍耳扔进别人的头发里,再装作好心地帮人家理顺头发,其实是让头发死死地缠死在苍耳上,然后狂笑着跑开。他曾经往阿宝头上扔过,害得阿宝最后不得不用剪刀剪去那一小绺头发。苍耳的生命力极强,到处都是,墙缝里都能长,一到春天,进出院子的路两侧就被它们完全占据。院子隔壁医院背后的山坡上就更多了。他曾经跟着其他孩子在傍晚时分翻过墙壁,跑到后山上,用石头去砸藏在草丛中的一对男女。那对野鸳鸯惊慌地跳起来,七手八脚拍着头发与衣裳上的苍耳,就赶紧往山下跑,跑着跑着,女的“哎哟”一声叫滚成一团。这可真有趣。

吴姬的表情让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些不大好的东西。

他穿上裤子,没再说话,转身出门,奇怪的是,心中并没有感到伤感,他甚至还点燃了一根烟,云南红塔,烟味纯正,还不贵。他去了医院,是大医院,他一向不讳疾忌医。医生给他开了十元五角钱的药,说这是一种癣,常发病于司机等长期坐着不动的人群,待天气晴朗,病情会有所好转,目前一定不能伸手去挠,不管感觉多痒。医生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说了很多话,他都忘掉了,但记得老太太问他的职业是什么时,他说无业游民,老太太就瞪了他一眼。老太太可能觉得他是骗子。他还记得的是,那天他从医院回来时,天上下起了雨,雨特别大,而且脏,脏透了。杭州的雨原来也有不妍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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