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艾吾 七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他最早是在地下通道认识艾吾的。

那天晚上,艾吾躺在地上,不是因为醉酒。地上满是痰渍、烟头与废纸,还有从艾吾裙裾上撕下的黑色带流苏的布片。昏暗的灯光铺在艾吾身上。艾吾的身子像一座拱起来的坟茔。嘴角高高肿起,上面爬着几条血色的蚯蚓。一只手的尾指似被人猛力扳断,与手掌形成直角。下腹处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是耐克鞋独有的花纹。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弯着,腿中间糊满白色腥臭的黏液。他被艾吾绊倒。他以为艾吾死了。

他拿不定主意是去报案还是跑回家。他担心跑回家后警察会来敲他的门。他穿的也是耐克鞋。

艾吾醒了,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帮我!

他说,要不要报警?

艾吾说,不要报警!扶我起来。

他扶起艾吾。艾吾的两只乳房都是青紫色的,上面有牙印。他脱下外衣包裹起艾吾。艾吾挂在他胳膊上直哆嗦。艾吾说,我被强奸了。

他说,我知道。

艾吾晕了过去。

他不晓得是把艾吾扔下还是送去医院又或者送去警局。他租住的房子倒是就在地下通道旁边。他皱起眉拍打艾吾后背,就像拍打一本被他弄脏了又不得不归还别人的书。

艾吾嘴里吐出几块血沫说,三个人。

他说,我知道。

艾吾又晕了过去。他继续拍打,这回他就像拍打苍蝇与蚊子。

艾吾没再醒。他只好抱起艾吾,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淹没了他的下半身,他浮在生满海藻的海里。他走出地下通道。午夜街道上幽凉的风吹得他四肢发麻。没有计程车。偶尔驶过的几辆高级轿车像海里的鲨鱼,他毫不怀疑这点,若他胆敢拦路,它们会把他吞得连渣也不剩。

大大小小的房子隐藏在路灯后面,一幢幢,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阴气森然,模样与来自地狱的怪兽差不多。路两边是一丛丛夹竹桃与一蓬蓬海桐。它们沉默着不说话。

他抱着艾吾走了五十米就喘不过气,只好把艾吾扛上肩头,一直扛回家。

艾吾躺在油漆剥落的木地板上,躺在有窟窿眼的沙发上,躺在卫生间生有滑腻水垢的瓷板上,躺在那张灰暗的花八十元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劣质弹簧床上。

他粗鲁地拽下艾吾脑袋下方的枕巾,擦拭着额头、腋下以及胸膛上的汗水。他喘着粗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床腿边有几瓶东倒西歪的蓝带啤酒罐,他捏瘪一个,又捏瘪一个,发现一个里面还盛着大半罐液体。他满意地张开嘴,把罐内的液体往喉咙里倒。他咂咂嘴,感觉有点不大对劲,这才想起罐内装了他前些日子懒得上卫生间就近解决时撒出来的尿。

他又咂咂嘴,并没有起身冲入卫生间漱口。窗外的月光大了,飘进屋,搁在刷有暗红油漆皴裂的木地板上,像一口歪歪扭扭的棺材。两根光线沿着墙壁上蜘蛛网似的裂纹慢慢地爬,一根长,一根短,爬到某处,长点的光线向前一扑,吞掉短点的光线,迅速变粗,肚子凸起,就宛若一只刚交媾完嘴里正嚼着情人的大腹便便的母蜘蛛。屋子里的气味令人沮丧,潮湿,阴气森森。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爬床上去。床是睡眠的地方。睡眠时,我们蜷缩在黑暗中,屈服于地心引力,不再与之斗争。我们回到子宫深处,在飘满羊水与梦的无意识状态中获取最甜美的呼吸。但床上现在有了一个女人,一个不可与之性交的女人,一个曾承受过暴力与羞辱的女人,一个因为淤痕与青紫而散发出别样诱惑力的女人。他不再看墙壁上的月光,他注视着窗外的月光。脉脉流动的月光能改变人们内心的尺度,视妓女为天使,视野兽为羊羔,视一切复杂的丑陋的危险的为美丽纯洁。

月光栖不住飞鸟,歌声溢出林梢。一望无垠,如黑色的海洋。

“死去毋须再悲哀,黄泉应是最可爱。红尘多少早不在,谁见一人愿回来?”他笑起来,屈起腿,俯过身,为床上的女人掖好被角。他想起少年时自己胡乱涂写的长短句。他在地板上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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