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体祭 三(2)

身体祭 作者:海男


那个日籍女人的身体在颜料中,用鲜血绽放着,我画出了黑暗中的一条铁轨,仿佛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的双臂,柔软而潮湿地朝前奔涌,企图扭转那些从铁轨上奔涌到亚洲战场中的日本士兵,她的脸绝望地喊叫着。自此以后,这幅画就开始跟随我参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它似乎成为了我亲切的伙伴,伴随着我从缅北到中国的国土。而在那个早晨,当我拎着箱子,背着画框钻出帐篷时,我又一次看见了炽燃,他站在三郎身边,同时站在所有已经列队成行的日军面前。空气中回荡着三郎的宣言,我似乎想用松针叶塞进耳朵,我不想听见任何声音,那些日语的杂乱之声,越来越令我的感官感到厌恶。

我的视线集中到了一个人的存在之上,他就是炽燃,我来自中国的恋人,而令人费解的是,他正置身在入侵他国家的敌人的队列中,他头戴日军帽,脚穿日军皮靴,只有身体上那件白色的衬衣似乎是麻质制作的,也许来自他的国家,因为,在伦敦桥头边的出租公寓楼里,我触摸过他的白色衬衫。他喜欢穿白色的衬衫,无论在何时何地,衬衫总显得很干净。他曾经告诉过我,在他的故乡,当地人自己在织布机织出麻质土布,这种布料似乎对身体的存在很亲切。

炽燃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他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样一来,我坚定不移地置信,炽燃已经患上了失忆症,他已经把我排斥在外,在他眼里,我也不过是一个患上了臆想症的英国女人而已,很快我就无法看见炽燃了。在我疑惑间,我已经被迫加入了慰安妇的队列。贞子走在我身边,她的神态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沉重,相反,她似乎怀着一种翘首似的期待站在队列中。

她像我一样年轻着,我们都很年轻,在被这场战事所圈入了其中后,我们的命运就像山羊一样失去了自由,有时我感到荒谬无比,置身在这荒漠似的空气中,幻想和谈论任何自由是多么的无知和可笑!贞子走在我身边,问我为何闷闷不乐,看上去,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给她的个人历史所带来的灾难。后来我才弄明白了一件事,在日军队伍中,因为有她爱慕的男人,尽管她是一个慰安妇,所以,她的生活仿佛被爱情所笼罩着。

这是一种不可能纯净起来的爱情,也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却被她深深地呼吸着。

仿佛在呼吸着缅北丛林中的瘴气弥漫,这是一种显然是有毒的气体,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在逃避毒气。由于漫长的行走,我和贞子离得很近,而且她似乎也喜欢跟我接触,对于她来说,我的存在似乎也是一个谜,然而,我却不可能讲述我的中国恋人的故事。有一点我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在我和三郎、炽燃之间,存在着一种扑朔迷离的关系,有几次,三郎似乎想试探我跟炽燃的关系。那是中途,我们又再次搭营帐的时刻,也许由于三郎的关照,我依然可以独立地拥有一顶营帐,这关照,绝非是为我个人独立的存在,而是为了地图的存在。

在营帐脱颖而出之前,我随同慰安妇们来到了附近的一条河边洗澡,似乎每个慰安妇都在到达了一座目的地之后,第一桩事情就是迫切地寻找干净的水源,因为热带会让我们的身体变得汗淋淋,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在慰安妇那里,身体已经变成了她们的职业活动,她们之所以参与战事,就是用她们的身体为日本士兵服务,所以,一种职业的习惯,使她们奔赴水源地时,仿佛林中野狐疯狂地追踪着就要到嘴边的猎物。

就这样,我可以凭助于我职业的诱引,研究她们的身体。在河边的野草中,她们开始脱衣服,这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脱衣,一种已经训练有素的脱衣舞,她们不感觉到耻辱,也不感觉到会有什么人窥视着她们的身体。

也就是说,她们无任何捍卫自我身体的言辞,她们可以当着男人飞快地脱衣,也可以在缅北的热带旷野,风情万分地脱衣,她们像是从热带中长出来的植物那样天性裸露,她们无视世界的任何一种存在和眼睛,因为她们是慰安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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