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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祭 六(2)

身体祭 作者:海男


游船尚未走远,我已经跳下了水,我是一个会游泳的女人,而且水性极好。在我跟下水时,我已经在水中追赶着炽燃,追赶着我对一个中国青年热烈的爱情故事。我很快上岸了,我又一次回到了码头,并环顾着可以寻找到炽燃的任何一条路线。就在我迷惘中寻找时,三郎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了,三郎说:“他已经离开了,他早就已经离开码头了。”这是一个现实的时刻,一个已经蜕变中的现实,三郎说:“我一直在你身后追赶你,我怎么可能舍得你离开,有了你,我们的帝国就拥有了地图,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离不开你的存在。”三郎一边说一边让我上了他的车厢,那是一辆日式敞篷车,三郎开车,我就坐在他旁边。就这样,炽燃对我的全部爱情被我改变了方向:他的爱情倾注着一条线路,他想把我送出战争区域,他想让我回到伦敦去,也许这就是他对我所倾注的全部所爱,而我却回到了岸上,并且回到了三郎的车上。三郎说我怎么也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他知道了一个谜,也许是我和炽燃之间的爱情故事,三郎却并没有想揭开这个谜底。

沿着起伏不同的道路,从缅北的一座小码头,我重又回到了日军的巢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愚蠢,如果我搭轮船回伦敦,也许我经历的是另一种生活,然而,我确切地回来了。一回到营帐,三郎就对我说:“你已经不可能去爱炽燃,你可以去爱过去的炽燃,你却不可能去爱现在的炽燃。”我不吭声,总之我回来了,我需要这个世界上最水深火热的陷阱,它也许可以让我全面地进入最黑暗的隧道,以此让我触摸到身体的往事。我并不后悔,我从不后悔搭上三郎的车回到了营帐的现实,我也不理三郎的话,我越来越感知到了,世界上什么样的蒙骗术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所有人世之谜我都想去解开。

坐在营帐中绘制地图,可以帮助我寻找到从前的爱情,我不相信我已经失去了炽燃。绘制地图可以让日军含糊而盲目地沿着我的地图线行走,我不能确信地图的准确性,然而我知道,我们已经离中国越来越近了。在入侵缅北到中国边境线的一条路上,日军经受了一场战争的伤亡,我亲眼目睹,他们挖开地坑,把死亡的士兵掩埋的情景,那是在最为炎热的午后时刻,他们就在我营帐后的山坡上掩埋士兵。

我掀开帐帘不顾一切地奔往山坡,我已经在私下准备了一台照相机,这是我费劲了心智让人给我从曼德勒捎来的,为了这台照相机的存在,我和三郎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又一次的争执。他又一次私自查看我的箱子,在我外出时,他总这样做,他总喜欢沉溺于偷窥我箱子中的秘密的刹那间。我箱子中有内衣、香水、口红,除此之外有颜料、画布、地图,后来又有了一台英式照相机,这样一来,我可以更准确地拍摄下一些图像。当他们掘开地坑时,我站到了一片矮树林中,我看到了无以计数的士兵,他们来自日本的各地区,他们像我一样年轻,却已经死于战争。在那一刻,我拍摄下他们身体的死亡似乎是我的权利,追究这种人类的罪恶已经占据了我的生命,犹如追究中国恋人炽燃一样。

三郎从矮树林中走了出来,他总是这样,总以一个监视者的目光跟踪我,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怀疑我是英国间谍了,大约他已经通过我的脸、神态,甚至通过我外在的灵魂,证实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对爱情、仁慈怀有特殊使命的女人而已。不过,他还是想阻止我,他试图从我手中接过相机,他大声说:“这是为什么?我们死去了这么多的士兵,难道你不悲哀吗?”我不想告诉他战争意味着什么,我也不想告诉他这是入侵者遇到的罪恶和惩罚,我已经拍摄下来了最生动的画面:这是些无辜者,在战前,他们一定生活在母亲和亲人及恋人之间,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如何去侵略别的邻邦,是他们的帝国教会了他们如何去使用子弹,同时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去战死。他们蜷曲着,满身创伤,黑蚁正沿着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体疯狂地往上爬去,并吞噬着他们的身体。三郎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剥夺我的权利,因为在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条件,他必须让我获得一些自由,哪怕是一部分很小的自由,这样我才会为他绘制那幅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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