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光 十四(2)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赵细兰说,飘扬,你又找到我们了,三十年了呢。她们很晚才到,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家偏僻的、新开的宾馆,又找放自行车的地方,说一会儿话,照了相,她们就要回去了,还要起早上班。我送她们下电梯,她们却客气,在大堂里又要告别,显得生分。

我跟着她们从侧门走到后面的空地上,那里黑黢黢的没有灯,地上还积了雨水,她们的自行车就停在那里,有点孤零零的,还淋了雨。我伸手摸了摸赵细兰的车座,觉得像是自己多年前的自行车。多年前,它跟我肌肤相亲,风雨同舟。赵细兰开锁推车,她和蒋锦来到了大街上,沿着现在的时间,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马路的那头。

如果我是赵细兰,我会觉得一九七五年是我最辉煌的日子么?她给我写信,是把我看成是她最珍贵日子的见证人么?

那一年,一个孩子上了舞台,平淡的生活中降落了一大块光斑。她把脸涂红,换上戏装,舞台的强光照耀着,底下好几百双眼睛在看,赵细兰心里是欢喜的。一个人,如果她一辈子在粮店卖米,但她中学时代曾经演过戏,她会认为,那是她值得珍藏的日子。我就是这样想的。赵细兰细声细气的,并不适合演李奶奶,但她只能演李奶奶,演一个老人,光彩夺目的李铁梅是安凤美来演。

她很认真,也积极,尽力做得像,但她忽然就哭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当着大家就哭了,我们问,怎么了?怎么了?她拼命摇头,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既然哭了,她就决定不演了。我和丁服轮番做工作,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换人已经来不及,改别的节目更来不及,丁服费尽脑汁,想出了权宜之计,实在不行,到时就由安凤美清唱一段《仇恨入心要发芽》。离晚会还有三四天,我们完全放弃了希望,赵细兰忽然又愿意了。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赵细兰也是奇怪的。她又镇定地排练了,好像从来没有哭过,也没说过她坚决不演。她细细的声音说着台词: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安凤美扑到她的怀里,然后两人共同举起信号灯。就到演出的日子了,各班找自己的服装道具,各班自己化妆。赵细兰自己找来了灰布的大襟衫,还有裤子,还有鞋。我给她化妆,她仰着脸,呼出的气息到达我脸上的绒毛,有一点痒。她的脸上没有绒毛,细而光滑,我在那上头抹上底色,手指碰在她的皮肤上,有一点异样,她脸上隐隐一颤,随即不动了。她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很享受的样子。我给她画眉毛,画眼线,上唇色,又要她睁眼,又要她闭眼,再又张嘴,又闭嘴。也都一概享受。她不说话,很安静,但眼睛里放出光。天黑了,灯早就亮了,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班是第八个节目,我们抓紧时间又排了一次,然后,我站在幕侧,手心出汗,他们三人则一咬牙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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