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情欲孤独(3)

孤独六讲 作者:蒋勋


对抗群体文化

包括我自己在内,许多朋友刚到巴黎时会觉得很不习惯。巴黎的地铁是面对面的四个座位,常常可以看到对面的情侣热烈地亲吻,甚至可以看到牵连的唾液,却要假装看不见,因为“关你什么事?”这是他们的私领域,你看是你的不对,不是他们的不对。

我每次看到这一幕,就会想起沈从文的小说。这是不同的文化对孤独感的诠释。

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奥林匹克山上众神的禁忌,将火带到人间,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以铁链将他锁铐在岩石上,早上老鹰会用利爪将他的胸口撕裂,啄食他的心肝肺;到了晚上,伤口复原,长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复一日遭到猎食的痛苦。这是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因为特立独行而被凌迟至死的人是好人。

鲁迅的小说《药》,写的是秋瑾的故事。当时村子里有个孩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医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吃下蘸了刚刚被砍头的人所喷出来的血的馒头。强烈的对比,是这部小说惊心动魄之处:一方面是一个希望改变社会的人被斩首示众;另一方面是愚昧的民众,拿了个热馒头来蘸鲜血,回去给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运动所要对抗的就是这一种存在于群体文化中愚昧到惊人地步的东西,使孤独的秋瑾走上刑场,值得吗?她的血只能救助一个得肺痨的孩子?

鲁迅的小说如《狂人日记》《药》等,都是在触碰传统社会所压抑的孤独感;他的散文更明显,如以孤独为主题的《孤独者》等。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孤独使他一直在逃避群体,所以我们看到他作为一个作家、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维持他的特立独行、维持他的孤独感,因为他成名了,影响了那么多人。他最早发表作品在《新青年》杂志上,所以《新青年》这一批人便拥护他为旗手。可是孤独者不能当旗手,一旦成为旗手,后面就会跟着一群人,孤独成了矛盾,他必须出走。他走出去了,却又被左翼联盟推为领袖,共产党并认为他是最好的文学家,他害怕被卷入群体之中,只好再次出走……

他一直在出走,因为作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他必须保有长期的孤独。

破碎的孤独感

前述是广义的儒家文化,因为重视伦理之间的相互关系,会压抑个体的孤独感,使之无法表现。而汉武帝独尊儒术以降,儒家文化就是正统文化,为历代君主所推崇,祭孔成为君主的例行性行程,儒家文化不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而是因为政治力的渗入成为“儒教”,成为维持群体架构的重要规范,连孔子也无可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下,孤独感是破碎的,个体完全无法与之抗衡。

幸好,我们还有老庄。老庄是比较鼓励个人孤独、走出去的思想,在庄子的哲学里,明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个人活着,孤独地与天地精神对话,不是和人对话。这是在巨大的儒学传统中的异端,不过这个了不起的声音始终无法成为正统,只成为文人在辞官、失意、遭遇政治挫折而走向山水时某一种心灵上的潇洒而已,并没有办法形成一种完整的时代氛围。

历史上有几个时代,如魏晋南北朝,儒教的势力稍式微,出现了一些孤独者如竹林七贤,可是这些时代不会成为如汉、唐、宋、元、明、清等“大时代”。我常对朋友说,读竹林七贤的故事,就能看见中国在千年漫长的文化中鲜少出现的孤独者的表情,但这些人的下场多半是悲惨的。他们生命里的孤独表现在行为上,不一定著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做大官,他们以个人的孤独标举对群体堕落的对抗。我最喜欢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的“啸”,这个字后来只保留在武侠小说,因为“侠”还保有最后的孤独感,“士”则都走向官场了。

武侠小说里也有巨大的孤独感,所以许多人喜欢阅读。你看黄药师可不是一个怪人?所有金庸的人物都是如此,他们是孤独的,闭关苦练着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招式,像古墓派的小龙女,何尝不是一个“活死人”?所谓“活死人”就是要对抗所有活着的人,当活人不再是活人,死人才能活过来。这是一种颠覆的逻辑。我们都曾经很喜欢读武侠小说,因为当小说中的人物走向高峰绝顶时,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独和荒凉。

寻找情欲孤独的宣泄口

中学时代大概是我情欲最澎湃的时候。当时班上虽然也会流传着一些黄色照片、黄色小说,但是不多。班上男同学一边吃便当一边看的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远比黄色小说多得多,很少有老师会知道这件事情。情欲是会转换的,在极度的苦闷当中,会转换成孤独感,否则很难解释这件事情,因为情欲的发泄很容易,看黄色照片、读黄色小说可以轻易解决生理上的冲动,孤独却依旧在。我们常忽略了一件事:青少年时期情欲的转化是非常精彩的过程。

我比较特别,那个时候不是读武侠小说,而是受姐姐的影响,读了《红楼梦》,读了《简·爱》,读了一些比较文学的作品,但情欲转化的本质是相同的。情欲最低层次的表现就是看A片、看黄色小说,诉诸感官刺激,而感官刺激往往会使自己愈加孤独,所以转为阅读武侠或其他文学小说。

记得班上同学常常在研究要去哪里拜师、哪座山上可能有隐居高人、什么样的武功可以达到《达摩易筋经》的程度……有个同学还真的写了一本厚厚的“达摩易筋经”出来。那是不可思议的情欲的转换,他们在积极寻找生命的另一个出口。

女性的身体构造与心理和男性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太了解,但是如果我们能把那个时候流行看的《窗外》等小说做个整理,应该也可以发现情欲转换的端倪。

《窗外》说的是一个女子学校的学生爱恋老师的故事,通俗的剧情却让许多人落泪,这不是文学价值的问题,而是读者心里不可告人的孤独感得到了初步层次的满足。我讲的是“初步层次”,它可以更高的,当我们面对孤独的形式不一样时,得到的答案也会不一样。

所以谈情欲孤独,青少年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如果说情欲孤独是因为受到生理发育的影响,那么传统经典中有哪一些书是可以使情欲孤独得到解答?《论语》吗?《大学》吗?《中庸》吗?或是“十三经”的任何一部?也许《诗经》还有一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借用鸟类来比喻男女的追求,可是到末了却说:这是“后妃之德”,不是情欲。

传统经典里没有情欲孤独的存在,都被掩盖了,那么处在这种文化下的青少年,该如何解决他的孤独?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背《论语》、背《大学》、背《中庸》,这些绝对不是坏东西,但是和青春期的对话太少了。

反而是《红楼梦》比较贴近当时的自己。当我看到十三岁的贾宝玉也有性幻想,甚至在第六回里写到了梦遗,我吓了一跳,“宝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现在看起来,很多人还是会觉得耸动。但这是一个诚实的作家,他告诉你宝玉十三岁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意外。然而,这是一部小说,一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人禁止小孩阅读的小说。更有趣的是,我们看到十三岁的宝玉、黛玉偷偷看的书,是古典文学里的《牡丹亭》《西厢记》,他们两个人偷看《西厢记》,后来闹翻了,林黛玉说:“我去告诉舅舅,他一定会把你打个半死。”因为那是不能看的禁书。

若连最古典、最优雅的《牡丹亭》《西厢记》都是禁书,我们就能窥见在传统文化中情欲孤独受到压抑的严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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