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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情欲孤独(5)

孤独六讲 作者:蒋勋


文化对情欲的压抑

我最常讲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长啸、穷途而哭以及在邻居妻子面前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是母亲过世时,他不哭;按儒教传统,即使用锥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来,也得请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宾客吊丧时哭成一团,他无动于衷,然而母亲下葬时,他却吐血晕厥过去……这是他表现忧伤的方式,他认为母亲过世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哭给别人看?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当中国传统儒教的群体文化碰到个体(individual)就产生了竹林七贤,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个体,活得如此孤独,甚至让旁人觉得悲悯,而要问:“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

这个社会上的阮籍愈来愈少,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干吗这样子?别人都不会。”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学时,也曾经特立独行,我的老师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不知道这句出于善意和爱的话,对孤独者有什么帮助?或者,反而是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的孤独感无法出现。

近几年来,我常在做忏悔和检讨。在大学任教这么久,自认为是一个好老师,却也曾经扮演过压迫孤独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学生为了参加舞会,清晨两点钟在围墙铁丝网上叠了六床棉被,一翻而过;我告诉她们要处罚背诗、写书法,但不会报告教官。其实我心里觉得她们很勇敢,但还是劝她们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后来她们还是跳出来了)。更有趣的是,这个铁丝网曾经让校长在校务会议上得意地对我说,这是德国进口犹太人集中营专用的圆形铁丝网,各面都可以防范——可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你关都关不住。

《牡丹亭》说的也是同样的故事,十六岁的杜丽娘怎么关都关不住,所以她游园惊梦,她所惊的梦根本是个春梦。

无法仰天长啸

后来如何大彻大悟呢?因为一个学生。学运刚刚开始,有个学生在校园里贴了张布告,内容是对学校砍树的事感到不满,这个人是敢做敢当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认同的抚掌叫好,说他伸张正义,敢跟校长意见不同,还有人就在后面写了一些下流的骂校长的话,但他们都没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学校决定要严办此事,当时我是系主任,便打电话给校长,校长说:“我要去开会,马上要上飞机了。”我说:“你给我十分钟,不然我马上辞职。”后来我保住了这个学生,没有受到处罚。但是当我把这个学生叫来时,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处罚我?”我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

在群体文化里,二愣子很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很正直,有话直说,包括我在内,都是在伤害他。我用了我的权力去保护他,可是对他来讲,他没有做错,为什么不让他据理力争,去向校长、向训导单位解释清楚,让他为自己辩白? 

不管是爬墙的女孩,或是这个贴海报的学生,都是被我保护的,但是,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其实就是在伤害他们的孤独感,使孤独感无法完成——我在设法让他们变得和群体一样。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绝境时,他们的哭声才震惊了整个文化,当时如果有人保护他们,他们便无法仰天长啸。

活出孤独感

竹林七贤之嵇康娶了公主为妻,是皇家的女婿,但他从没有利用驸马爷的身份得名得利,到了四十岁时遭小人陷害,说他违背社会礼俗,最后被押到刑场砍头。他究竟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不过就是夏天穿着厚棉衣在柳树下烧个火炉打铁。这不是特立独行吗?这不是和群体的理性文化在对抗吗?而这是法律在判案还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场的罪状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这个罪状留在历史里,变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状——我们判了一个特立独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岁上了刑场,幸好有好友向秀为他写了《思旧赋》,写到他上刑场时,夕阳在天,人影在地。嵇康是一个美男子,身长七尺八寸,面如冠玉,当他走出来时,所有人都被惊动,因为他是个大音乐家,在临刑前,三千太学生还集体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弹了一曲《广陵散》后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有人说,嵇康怎么这么自私,死前还不肯将曲谱留下?但嵇康说,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每次读向秀写的《思旧赋》总会为之动容,生命孤独的出走,却整个粉碎在群体文化的八股教条之下。

竹林七贤的孤独感,毕竟曾经在文化中爆放出一点点的光彩,虽然很快就被掩盖了,在一个大一统的文化权威下,个人很快就隐没在群体中,竹林七贤变成了旁人不易理解的疯子,除了疯子谁会随身带把锄头,告诉别人,我万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给埋葬?

然而,孤独感的确和死亡脱离不了关系。

生命本质的孤独

儒家的群体文化避谈死亡一如避谈孤独,一直影响到我母亲那一代腊月不谈“死”或其谐音字的禁忌。即使不是腊月,我们也会用各种字来代替“死”,而不直接说出这个字,我们太害怕这个字,它明明是真实的终结,但我们还是会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过世、西归、仙游、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词。

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无法克服的宿命。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过,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他有一篇很精彩的小说《墙》,写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反应。他一直在探讨死亡,死亡是这么真实。庄子也谈死亡,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凝视一个骷髅,最后他就枕着骷髅睡觉。睡着之后,骷髅就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当年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庄子迷人的地方,他会与死亡对话。

相反的,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么,结果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么可能不问死亡呢?死亡是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回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儒家谈死亡非得拉到一个很大的课题上,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义。所以我们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这种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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