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情欲孤独(7)

孤独六讲 作者:蒋勋


陈凯歌的《黄土地》里,那群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土地上,像土一样,甚至一辈子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他们努力地活着,努力地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意义。然而,不管生命的意义为何,如果强把自己的意义加在别人身上,那是非常恐怖的事。我相信,意义一定要自己去寻找。

如果婴儿出世后,尚未接触到母亲前,就被注射一支针,结束了生命,那么,他的生命有意义吗?存在主义的小说家加缪(Albert Camus)有过同样的疑惑,他在小说里提出,如果婴儿立刻死掉,他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问的是生命非常底层的问题。

那个年代我们读到这些书时,感到非常震撼,群体文化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会很痛,你看到所有的报道都是那么荒谬,是谁恶意为之的吗?不是,所以群体文化无法讨论“荒谬”这个问题,而存在主义则把它视为重要的命题。

抛开结局的束缚

加缪的《局外人》(L' tranger)中,讲述的是在法国发生的真实事件,L'Etranger这个词中文译为“局外人”,其实就是孤独者的意思。故事叙述一法国青年对一个阿拉伯人开了六枪,被当成谋杀犯送进监牢,但所有的审判都与他开这六枪无关,而是举证他在为母亲守丧时没有掉泪,在母亲的丧礼上,他未依礼俗反而打了一个花哨的领带,以及在母亲丧礼后,他便带女朋友到海边度假,并发生性关系。诸此种种便成为他获判死刑的罪证。

行刑前,神父来了,告诉他要做最后的祷告和忏悔,灵魂还有机会上天堂。这个青年骂了一句粗话,说:“我就是开了这六枪,不要说那么多了!”

如果大家有机会再去翻这本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就会发现最后一章写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车在黎明时出发,他看见天上的星辰,他说从未感觉到生命是如此饱满,他忽然变成整部小说歌颂的英雄——从儒家和群体文化的角度来看,实在很难去认同杀人犯变成英雄的故事,这部小说在国外会得奖,但若是在国内,可能直至今日都无法获得肯定,因为它的内容违背世俗的标准。

在台湾不会有人以陈进兴为主角,最后还把他写成英雄,然而,小说的好或坏,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生命形式的问题。这个形式里的孤独感、所有特立独行的部分,会让人性感到惊恐,应该有个小说家用文字去呈现他生命里的点点滴滴。然而,我们不敢面对,我们甚至觉得知道太多生命的孤独面,人会变坏。

有没有这样的印象?大人会说:“这本小说不能看,看了会变坏。”我认为,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

在陈进兴这则新闻里,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他被枪毙后尸体送去摘取器官的过程,如果我要写小说,大概会从这一段写起。他对我而言,还是一个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我也要反驳群体文化中不知不觉的约束,使这些特立独行的议题无疾而终。

我用“议题”而不是用“主角”,因为我们总认为“主角”一定是个好人。记不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常常会在最后结局时,出现一行字:这个人作恶多端,终难逃法网恢恢。后来我再去看这些电影,发现那个主角已经逃走了,只是在当时的观念里,不加上这一句结尾,观众不能接受,因为恶人要有恶报,好人要有好报。

如果我们用先入为主的善恶观去要求文学作品要“文以载道”时,文学就会失去过程的描述,只剩下结局。我从小受的作文训练就是如此,先有结局,而且都是格式化的结局,例如过去连写郊游的文章,最后还是要想起中国大陆几亿个“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同胞。

先有结局,就不会有思考、推论的过程。当我自己在写小说时,我便得对抗自己从小训练出来“先有结局”的观念,而是假设自己就是小说里的人物。这是往后我写作的一条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个人,而是整个社会在经历这么多事件后,足以成熟地让人民思考,而不是用结局决定一切。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小学生写作文,已经不写“拯救”大陆同胞的八股教条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我很怀疑。事实上,今日社会事件的报道,甚至在餐厅里听到的对话,都还是先有结局。一到选举时更明显,都是先有结局再搜罗证据,如果真是这样,人民的思考在哪里?从过去到现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从一个权威的体制里跳出来,觉得过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气得跳脚,以为跳向另一个极端。可是你仔细看,他跳脚的方式和当年某个伟人去世时跳脚的姿态是一样的,并没有改变。他还是用同样的情绪在跳脚、在哭,只是偶像换了另外一个东西而已。如果这样的话,人民的思考在哪里?

个体的独立性应该表现在敢于跳脱大众的语言、说出怀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结局或结论。我相信,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的孤独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于说出不一样的话,但要注意的是,这不是结局;如果你认为这是结局,就会以为“他只是在作怪”,当你抛开结局的想法时,才能理解对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法。

逻辑(logic)一词源于希腊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从正面,我从反面,以后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有一面倒的意见,思考便无由产生。我相信,好的文学要提供的就是一种“触怒”。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里,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为温柔敦厚者。我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去,写在小说里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的青睐——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交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独,因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所以,生命里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己对话,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我相信,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相反的,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最怕孤独。七○年代,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道,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他们也不看也不听,只是要有个声音、影像在旁边;这篇报道在探讨都市化后的孤独感,指出在工商社会里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

我们也可以自我检视一下,在没有声音的状态下,你可以安静多久?没有电话、传真,没有电视、收音机,没有电脑、网络的环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吗?

后来我再回到法国去,发现法国人使用电脑的情况不如我们的普遍,我想那篇报道及早提醒了人与自己、与他人相处的重要性。所以现在你到巴黎去,会觉得很惊讶,他们家里没有电视,很少人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手机。

有时候你会发现,速度与深远似乎是冲突的,当你可以和自己对话,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不能这么做时,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你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却总是觉得不对;即使最后终于找到“对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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