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现代主义与血腥情节剧:三个个案研究(12)

黑色电影 作者:(美)詹姆斯·纳雷摩尔


 

在艾达的感伤人道主义和平基扭曲的天主教信条之间,格林似乎更同情那个年轻的杀手。他也着迷于平基与罗斯之间的施虐受虐关系,而这和艾达所钟爱的那种随意世俗的性爱如此不同。在小说的下半部分,格林充分地开掘了这种乖戾的紧密关系,他所强调的是灵魂的精神冲突,而非生命的世俗战役。平基相信拯救的可能性,他深深着迷于牧师,而且他对性感到厌恶,并想把罗斯也推入地狱。格林这样描写道,当他看到罗斯的大腿时,“那一瞬间的性欲望使他直犯恶心”(130)。在接近小说的结尾处,凯特出现在平基的梦中——口中淌着血,给了他一把剃刀,口中咕噜着“这些奶头”。和哈姆雷特王子一样,平基相信他死去的父亲在请求他为其复仇,但他有一个比直接的谋杀更好的计划:他给了虔诚的天主教徒罗斯一把转轮手枪,告诉她一个他自己实际上并不打算参与的两人一起自杀的计划,他说:“你只要扣动扳机就可以了。这并不难。把它放在你的耳朵上——这样能让它平稳些。”(349)

幸运的是,警察及时赶到了。平基死得相当难看,72一瓶硫酸泼在他的脸上,他跳下了悬崖。然而,格林甚至在小说的结尾也拒绝提供宗教上的安慰。平基并没有在死前请求赎罪,这使罗斯深感不安,于是,她来到了布莱顿的圣约翰大教堂,一个牧师向她提到了保守天主教教徒夏尔·珀甘(Charles Péguy),并告诉她“令人畏惧……而奇异的神恩”(appalling ...strangeness of the mercy of God):“如果(平基)爱你,那么当然,这表示他还是有好的地方的。”(357)最后,罗斯回到了她的房间,听着平基在布莱顿码头给她录的一张唱片。她并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唱片所传达的信息是:“天杀的,你这个小婊子,为什么你不能在我眼前永远消失,让我一个人好好待着?”这个结尾加大了情节剧的分量,它以詹姆斯一世时期最黑暗的复仇悲剧的方式,轰倒了所有的支撑物。也别忘了《黑暗之心》的结尾,马尔罗拒绝告诉上层阶级的“未婚妻”柯兹的最终遗言是“恐怖!恐怖!”,而正是这个颠覆了整个情形。在《布莱顿硬糖》中,一个工人阶级的女性将从她的丈夫口中得知有关他的所有事实。格林在小说的最后写道:“她在6月稀薄的阳光中迅速地走着,走向最恐怖的所在。”(358)

在1938年,这样一部小说是很难被改编为电影的;要等到194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黑色气息的电影正在风行,而当格林成为为好莱坞提供素材的成功作家时,《布莱顿硬糖》才被改编为西区West End:与纽约百老汇齐名的世界两大戏剧中心之一,也是英国戏剧界的代名词。——编注的戏剧,并被改编为一部英国电影。戏剧版由特伦斯·拉蒂根(Terence Rattigan)操刀,他省去了小说的震撼结尾,但格林早已决意电影版不能这样做了。

在讨论电影版的《布莱顿硬糖》之前,我们还需先看一下在格林取得国际性的声誉之后,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及稍后阶段的好莱坞是怎样改编他的小说的。起初,格林对制片厂来说是一个问题,因为他虽是畅销作家,但总是颠覆那些流行的成规。经典好莱坞如何处理他的作品也许可以从《出租的枪》(1942)得到最好的说明,这是好莱坞对他的犯罪小说最早、商业上也最成功的改编之一。派拉蒙早在《一支出卖的枪》出版之前的1936年就购买了它的版权,但直到1941年才将它改编成剧本——这是在华纳重拍了《马耳他之鹰》之后,在格林以《权力与荣耀》(Power and the Glory)荣获霍桑登英国文学奖(Hawthornden Prize for British literature)之后,也是在战争让对纳粹的批判得到广泛接受之后。[45]在电影的演职人员表下,派拉蒙特意放置了小说的皮面装订版,仿佛是要利用格林的文学声望。73但是电影的故事却和格林的小说大相径庭。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叫“雷文”(Raven,对爱伦·坡的明显影射Raven意为乌鸦,与爱伦·坡的名诗同名,故有此说。——编注)的雇佣杀手,在战前的英国暗杀身为社会主义者的战争大臣。雷文的雇主们希望能从军火工业中捞取利益,但是当他们以偷来的银行支票来糊弄雷文时,后者便开始实施报复了;最后,雷文无意中成了社会公正的代言人和替罪羊,暴死在法律之手中(他被一个他开始信任的工人阶级的迷人女性所出卖)。派拉蒙的电影剧本,署名是艾伯特·马尔兹(Albert Maltz)与W. R. 伯内特(W. R. Burnett,《小恺撒》的作者),把场景移到美国,并抹平了格林小说中的大多数反讽——因应战时宣传之需。和其他制作于1940年代早期的许多犯罪电影(例如《渡过黑暗》[All Through the Night],一部于同年由华纳公司制作的鲍嘉黑帮片)一样,它让反角们皈依纳粹的“第五纵队”Fifth Column:一般指一个国家内部的某些为颠覆本国而工作的秘密团体。这个术语在1936年的西班牙开始被使用,其时,Emilio Mola将军发表公开声明支持佛朗哥,并声称他的“第五纵队”会加入佛朗哥所领导的四个纵队。这个术语后来被海明威等作家广泛运用,并流行开来。——译注成员,而主角则成了大萧条时期社会不公的受害人,并变成一个民主政治的拥护者。他们还改造了主角的样子:小说中的雷文是个兔唇,但在电影中,由艾伦·拉德饰演的雷文则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小伙,他唯一的身体缺陷就是稍有残疾的左腕。[46]事实上,《出租的枪》把艾伦·拉德和维罗妮卡·雷克打造成了好莱坞最性感的商品;这对忧郁的金发尤物看上去简直是一对乱伦的情侣,黑暗、德国式的场景把他们那加利福尼亚风格的美貌衬托得熠熠生辉。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改动,派拉蒙却并未制造出一部烂片。电影去掉了小说中的反犹元素与一些过于深奥的象征,也加入了自有其独到价值的影像上的表现主义。当《出租的枪》于1946年在巴黎上映时,它被视为正在发展中的黑色电影“系列”里的关键性作品。博尔德与肖默东将其视为三部具有源头意义的黑色电影之一:《马耳他之鹰》为黑色电影带来了犯罪心理学;《上海手势》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黑色情色主义;而《出租的枪》则开创了一个新的人物类型(“天使杀手”[angelic killer])和以城市为背景的超现实主义追逐的成规。(45)这部电影的开头备受赞誉:从一个低角度镜头,我们看到艾伦·拉德坐在床上,这是一个廉价的寄宿公寓,酒吧的音乐透过窗户飘进房间,而他则在往枪中装着子弹;他站起身,穿戴好大衣和帽子,并轻柔地给一只流浪猫喂了点牛奶;一个女仆走了进来,打扮得像刚从低俗杂志的封面上走下来,抹着口红,穿着一件低胸衣;她想轰走那只猫,但拉德扇了她一耳光。74拉德的表演冷峻、迷人而优雅;他看上去非常不像格林的雷文,但也不像上个十年中好莱坞电影里的任何主角或反角。博尔德与肖默东用两句波德莱尔的诗,“看上去就是为他而写的”:“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我将你击倒/就像一个屠夫。”(46)这个引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恰当的:并不是因为拉德长得像一个屠夫,而是因为他看上去像一个沉着而致命的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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