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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权与死权

荒废集 作者:陈丹青


因写到美国兵汤米的小故事,弟弟告诉我,那年首场海湾战争,鲍威尔寻求欧洲列强支持的演词中说过一句话:“除了请贵国为埋葬美国子弟兵划拨土地,我们别无所求。”这是真的。欧洲,亚洲,包括中国,都有大大小小的美军坟场——那时,作家周涛先生关于中国西部大沙漠辟为世界坟场的惊人动议,尚未提出。

人皆有死,怎样死?曾在纽约看一部长纪录片,导演的镜头历时数年追踪几位将死之人,揭示一场静悄悄的民间“革命”: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厌惧病房里插满管子走入冥界的冷漠过程,于是实行人类古老的传统——在自己家里死。此刻记得两例:一是中年女作家,患癌症,镜头拍摄丈夫与她日常会友、谈笑、拌嘴、念诗……医疗是上门服务,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死期将近。终于,她的尸体被裹在布中从花园玻璃厅后门给抬出去,丈夫尾随着,忽然下泪,说:“她从没这么乖呢。”因她生前是个爱辩论的女子。另一例是边远小镇老牛仔,八九十岁,如中国乡村旧习,棺木早已备妥,停在后院,儿子时常推着轮椅送他到寿材前,瞧一瞧,摸一摸。大限将至,镇上中学举办仪式,给他打扮起来:领结、礼帽、金色绶带,扶他高坐十九世纪老式马车,车后拖着那棺材,全镇游行一圈,击鼓奏乐,还有球场拉拉队女孩踢着大腿,舞弄花簇,跳跳唱唱,博老人一笑——这老者并非当地显要,不过是寿数最高的人。下一镜头,便是落葬。

人权很具体,很细致,包括怎样死法,兼及生者的感受。近时读到国中第一例注射死刑的专稿,是为人权细则之一:中国进步了。不过获判死刑者毕竟稀少,大多数人的死法,总是问题。现代医疗先进,只要经济允许,十九会去病房走那最后一程,其实死者及亲友苦不堪言。怎样苦法,唯亲历者知,不赘说。以上纪录片中的死者并非穷到去不起医院,而是与家庭、社会种种条件相配合,勇敢而宁静地追求死亡私权,至于“安乐死”之类更是早经全社会广泛争论,说来很朴素,也很奢侈。推想国中亿万同胞,适成反例:凡有条件有特权得一病房而插满管子死,另是一种奢侈,亦且摩登,但毕竟少数,绝大多数中国人草芥般生出,草芥般死掉,农村更不必说。近期《人物》周刊有位作者描述他乡村祖父的死,不过是狠心花点钱给老人弄碗鳖汤喝喝,此外也就缩在炕尾,咳嗽等死。而这老人有位孙子写出来,给若干读者读到了,也算得一种奢侈吧,不然“轻如鸿毛”,等同尘埃,有谁在乎呢——那部美国纪录片中的几位死者也是平民,却以自己的死路,亲身给现代人权的万千细则,实践一份平实切当的可能。

死之意愿,因人事、宗教、国情而分殊异,或在医院,或在自家,不好强求对错是非,原是大可讨论的事。今天写这小稿,只因前时《南方周末》鉴于沙漠坟场的宏大构想,要我说几句,事后忽然记起那纪录片,试来对比这两种死亡的念头与现状,差别之甚。再借以上真实故事,申述所谓“现代化”固然意在追求产值的数据、国族的富强,此外,更要看是否落实到人人难免的生命感受,而处处顾及人的处境、人的尊严、人的权力与权利,其中,包括人怎样死。

 

                                    2008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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