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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的文人——长沙谈鲁迅(2)

荒废集 作者:陈丹青


 

今天的博士生应该做好多论文,详细寻找1949年以后在各个专业领域被刻意褒贬的名单。

鲁迅与这批学人的关系究竟如何?有过一些有趣的交往吗?在那个时代的文化版图上,他们的位置又是一个怎样的格局?

陈:从鲁迅个人交往录去了解民国的“文化版图”,肯定是片面的。厦门大学的谢泳教授近年对民国学者做了大量清理研究,诸位有兴趣,应该读他的书。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文人之间,不同门派、师承、游历、眼界,自然会有不同的圈子。鲁迅和章太炎的弟子们是留日派,胡适和傅斯年罗家伦他们是英美派,虽说都是海归,但不免有隔阂,分亲疏。这本来不奇怪,改革开放以来,许许多多从不同国家、不同学校、不同时期留学归国的海归,彼此之间也有隔阂,也分亲疏。而北大、清华、复旦、南大的教授们,包括从事不同专业的学者,都会有不同的圈子,有隔阂,分亲疏。此外,即便同一院校、同一专业的文人学者,由于不同籍贯、辈分、出身、境遇、性格,彼此谈得来,谈不来,经常走动,或从不来往,在所难免。

九十年前,新文化运动的真领袖,是陈独秀和胡适,鲁迅对他们敬而远之,有合作,有来往,遇见大是非,彼此声援,或者辩论,但平时未必是朋友,也未必是冤家。读鲁迅日记,五月四号那一天他写道:“昙。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三元。下午孙福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通篇没有一个字记载那场五四运动。

诸位有兴趣,可以查看鲁迅和胡适的书信,他俩在新文化运动早期很客气地交往过,胡适很喜欢周家兄弟,佩服他俩的文才。胡适是交际型人物,少年得志,成名早,在主流社会地位很高,和鲁迅的经历性格很不一样,鲁迅年纪比较大,作风比较地倾向旧式文人,胡适年纪轻,属于西方回来的新派知识分子,但这种差别也谈不上是非。

说起是非,1925年前后为女师大事件、三一八惨案,留日那群人和留学英美那群人意见相左,彼此的对立公开化,形成明显的营垒,建国后全部采取官方教科书说法,独尊鲁迅,抹杀其他。今天,史料研究早已公布当时各方意见,平心而论,英美派比留日派更理性,更超越,更具有现代国家的法制观念与公民意识。但不要说八十年前的语境,即便事情发生在今天,这些西方观念仍然会与国情发生深刻冲突,难以奏效。以我在美国的生存经验,我自然倾向胡适等英美派当时的意见,但以切切实实的中国生存经验,在更深的层面,我同情鲁迅,因鲁迅更懂得中国问题的纠葛,看破人心的险恶。今日中国许多大问题、大是非,英美式的理性姿态与法制观,越来越被认同,但在现实深层,处处遭遇国情的阻挠。“女师大”、“三一八”这类历史悲剧,在我们的时代多次发生,规模更大、剧情更离奇、代价更惨重,可是英美式的理性毫无余地。三一八事件发生后,各路知识分子能够立即在各种媒体上发言、争论、抗议、写挽联、开追悼会,可是鲁迅和胡适如果活在今天,唯一的选择是绝对沉默,此外一无所能。道理很简单,那时中国形形色色的文人还谈得上所谓“文化版图”,今日中国的文化人结构,顶多只能称作“文化板块”吧。

总之,用今天种种新观念强求八十年前的中国人、中国事,并以此作出贬褒,划分对错,那我们的进步其实有限,对中国现实的认知,也还是有限。

鲁迅交友之广,也是这个演讲中提到了的,但后人在照例的宣传中,只知道他有共产党朋友。鲁迅一生在对待朋友、与朋友相处方面,大致是怎样的性情?

陈:除了不可能查证核实的隐私,没有一位中国作家像鲁迅那样被详详细细暴露在公众面前。由于长期独尊鲁迅,他生前的所有生活记录——日记、书信、大量回忆和旁证——不但全都出版,而且重复出版。诸位如果真要了解鲁迅,可能要比了解任何其他中国作家更方便。这些资料中充满鲁迅对待朋友的故事和细节,诸位有兴趣,很方便查证。

然而长期被政权神化、非人化、政治化,鲁迅反而被过度简化,鲁迅资料中丰富翔实的日常细节,后人视而不见,绝大部分人谈起他,就是好斗、多疑、不宽容。语文教科书长期强迫学生阅读鲁迅,成功地使一代代年轻人厌烦他,疏远他,今日的文艺中青年多半不愿了解他,因为怎样看待鲁迅早已被强行规定,以至几代人对威权的厌烦、冷漠和敷衍,也变成对鲁迅的厌烦、冷漠和敷衍。敷衍一位历史人物,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简化他,给他一个脸谱,很不幸,鲁迅正是一个早已被简化的脸谱。

鲁迅很早就说过,你要灭一个人,一是骂杀,一是捧杀。大家现在看见了,过去半世纪,胡适被骂杀,鲁迅被捧杀。近年情况反了一反,是鲁迅开始被骂,胡适开始被捧,然而还是中国人的老办法:要么骂,要么捧,总不能平实地面对一个人,了解一种学说,看待一段历史。

“兄弟失和是他最难释怀的内伤”,这几乎也可算鲁迅生涯中的一桩超级情感公案。而且,尤具戏剧性的是,他与周作人在进入历史书写中所处的境地,甚至都可以用“神鬼”之别来描述。这个方面,除了失和内情的悬疑,周氏兄弟在对待亲情方面,性格有很大的不同吗?就鲁迅的作品来讲,有涉及这些的吗?

陈:鲁迅不是神,周作人也不是鬼。周作人曾在早年说,自己心中有一个“绅士鬼”,一个“流氓鬼”,这是文学的说法,修辞的巧妙,我们就此说周作人是鬼,那是不懂修辞,不懂文学,别说当不成绅士,恐怕还不如流氓,中国从前的流氓,有性情,会说话,用词很别致。如果因为周作人当过汉奸,就说他是鬼,更不应该。你是陈独秀,是胡适,是周作人的同辈,你或许有资格骂他一句,贬他一贬,到了我们这一代,有什么资格呢?我不认为我有资格责难前辈,看不出我们有什么道德的高度可以遥远地责难一位五四时期的文人——那是多么轻佻的道德姿态。诸位请看看今日中国成千上万的贪官、污吏、黑矿主、王八蛋,那才真是妖魔鬼怪啊。

至于周家兄弟的情感关系,哥哥弟弟都写过。中国从前的规矩,母亲死了,大姐在家就是母亲,父亲死了,大哥就是父亲,担当权威,负起责任。鲁迅的父亲早死,此后一生,他一直是位好哥哥,不摆权威,尽责任。他留学回来,接母亲到北京,给弟弟在北大安排教职,北京两处房产是他的薪水盖起来。弟弟得病,他比弟弟还急,后来写在《兄弟》这篇小说里。但是彼此失和,直到去世,在可见的文字中,两兄弟都很得体,即便在大观点大是非上有所暗示,有所表达,也十分厚道,十分守度。从前有句话,叫作“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何况兄弟失和。大家要知道,他们周家兄弟在当时是极端新派的、前卫的文人,但他们的行为大致遵行旧道德,不但他们,英美派海归的为人处世也谨守旧道德的规范。胡适在台湾去世后,蒋介石挽联就说出这层意思,我记不得原话,大致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我们再回头看看从1949年直到今天,中国的文人之间、师生之间、朋友和亲人之间,发生多少卑鄙丑恶、乖张惨痛的故事,像周家兄弟那般失和,像五四文人那种有教养的绝交关系,在今天,寥若晨星。

据说周作人晚景很凄凉,他一生是不是都对鲁迅怀了怨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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