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象巴黎(2)

约定 作者:(英)约翰·伯格


这个奇怪的问题,慢慢飘进我的心里,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比巴黎的中心更像一个无休无止的住宅内部。建筑成了家具,庭院成了地毯和挂毯,街道就像走廊,林荫大道则像温室。这是一座住宅,至今已有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的历史,金碧辉煌、富有资产阶级情调、卓越不凡。若要走出这座房子,或者甩上身后的大门,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巴黎中心。

数量庞大的小商店、手工艺人、时装店,构成了房子里的物品,它的仆人,在此日夜不休地时时提供维护。他们的技能相互关联,十分古怪:理发和雕刻、缝纫和木工、裁缝和石工、饰带制造和熟铁工艺、制衣和绘画。巴黎就是一座公馆。它的梦想是世上最城市化的,也是陈设最考究的。

看看巴尔扎克的书房足矣(如今是一个博物馆,位于Rue Raynouard, 16ème)。这个书房并不奢华。远远谈不上。不过,配有家具、房间封闭、贴着墙纸、装饰优雅并带有镶嵌工艺,甚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除了巴黎人,任何人在这房间里都会感到压抑和憋屈。不过这却非常适合于这座城市的幻想:巴尔扎克的小说写的是关于财产、人心、命运的故事,而所有这些力量在巴黎交汇的天然场所,就是沙龙。战场就在床上、地毯上、柜台上。巴黎出产的一切东西都是为室内的使用准备的。甚至在典型的巴黎天空中,那不可思议的银色光芒,也像一扇镶着框子的天窗。

什么人居住在巴黎这座宅第之中呢?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性别,有自己的年龄,这和人口统计学没有什么关系。罗马是女性。敖德萨也是。伦敦是一个少年,一个顽童,而且,关于这一点,从狄更斯的时代开始就没什么变化。

巴黎呢,我相信,是一名男子,正当二十多岁的年纪,却爱上了一位年长的妇人。他的母亲有点把他宠坏了,不过,溺爱的方式多为购物,而非亲吻。他无所不谈,他相貌英俊——也许这一次,“清爽”这个词是恰当的,而且他有一种特殊的气概:人生如戏,而他渴望成为世人的楷模,不管得冒多大的危险。作为专家,他的父亲是他的第一个榜样。而今他自己也成了一名专家。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有着一种共谋,不过也有一丝焦虑,因为他们冒着拥有同一个情妇的危险。她也是巴黎。如果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特有的微笑,那么巴黎的微笑就是她的微笑。

我在脑子里搜索着包含这样微笑的著名绘画,可是却一幅也找不到。走在街上,你可以经常看到这种笑容。The Boulevard de Charonne属于工人阶级,夏日炎热,没有树荫。一个穿着花衣裳、手臂健壮的女人,坐在人行道上的咖啡桌旁,喝着啤酒。桌子底下有一条黑色的杂种狗,耳朵上带着斑点。她喂它吃在自动售货机上买来的花生。一个坐在邻座的人走过来,停在桌子前。女人走到柜台前为她的朋友买了一杯柠檬汁。“你的妈妈,她真漂亮!”邻座的人对狗说。女人端着柠檬汁回来了。她的朋友,笑着,对她说:“我非常乐意接受你的引领——只要这引领不是太短暂!”穿花衣裳的女人一定已经七十多岁了,脸上露出那无法效仿的微笑,这微笑是出于放纵而又清醒的生活阅历。

出乎意料的是,墓地常常揭示着生者的生活状态。拉雪兹公墓也是如此。你需要一张地图,因为它太大了。分区建得像小镇——有街道、十字路口、人行道:每座房子都是一个坟墓,或者陵墓。死者安息在布置停当的房产之中,仍然受到巨大外壳的保护。每座坟墓都有一个许可证和一个编号:Concession Perpétuelle Numéro……这是最城市化和最世俗化的墓地。

例如,一位父亲的坟墓,上面刻着他的家族指定的铭文:“高级男子理发协会主席。世界冠军。1950—1980”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样的坟墓?

一座财富的圣坛,这片公墓,无疑。但是,也是民众英雄的圣坛:1871年,巴黎公社最后147名社员,在此地的一堵墙下被杀;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艾迪特·皮雅芙(Edith Piaf);肖邦。每天,人们来此拜访他们,倾听他们的沉默。

还有一座更加神秘的圣坛,就是我们来此的原因:维克托·努瓦尔(Victor Noir)之墓。1870年,拿破仑三世皇帝的堂弟,皮埃尔·波拿巴亲王(Prince Pierre Bonaparte),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一份科西嘉的反动报刊上,大肆攻击巴黎的进步报纸La Revanche的真诚和善意。编辑委派维克托·努瓦尔和另一位记者前往,要求亲王作出道歉。皮埃尔·波拿巴不仅没有道歉的意思,反而拔出手枪,打死了维克托·努瓦尔。公众为这起政治不满引起的谋杀感到义愤填膺,于是,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成了民族的英雄。雕塑家儒勒·达卢(Jules Dalou)为他的墓碑制作了雕像。雕像和真人一样大小,青铜铸成,表现了维克托·努瓦尔——当时只有二十二岁——躺在地上死去的情景,离他中枪倒地只有片刻工夫。墓地位于拉雪兹神父公墓第九十二区。

达卢是一位写实主义者,他在雕像中塑造的形象与库尔贝的绘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品的身体和四肢表现着同样的丰满,同样专注于服装的真实细节,具有类似的肉体分量。两位艺术家相与为友,巴黎公社失败后,他们被迫逃亡在外,因为他们都曾积极支持过巴黎公社。

维克托·努瓦尔躺在那里,伴随着他的是库尔贝《塞纳河畔的年轻女子》(Demoiselles au Bord de la Seine)中那两位女孩的无拘无束。唯一的区别是,这个男人在那一刻已经死去——他的血液仍然滚烫——两位女孩却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做着她们的白日梦。

一顶文雅的礼帽放在他的身体旁边。他那英俊的脸庞,仍然为自己的勇气感到自豪,自信能够得到女人们的爱恋,以此作为奖励。(每一代年轻人都知道,这座宅第不时转化为即兴的剧场,在它的舞台上,上演着真实的历史——多半是面对死者。)他的上衣开着,他的紧身裤的第一颗纽扣没有扣上。他的双手皮肤柔软,指甲经过精心修剪,双手的手掌松开,期待着触摸或者被触摸,但必须是与那些美好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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