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瑶晶(8)

残翅:一个女高中生的情感经历 作者:张亦楠


回归现实,美好破灭。

在学校,小云牵头儿,几个女生张扬而缄默地跟随她,跳皮筋儿和踢毽儿交换着游戏,小皮球,一个;小皮球,两个;小皮球,三个……她们从不厌倦、乐此不疲。

我只钟情于去音乐教室后面的空地探险,虽然那里除了几根残损的水泥柱子和一扇常年紧锁的地窖的门,再无其他。我一直幻想着把那扇门打开,去看看里面,听说有楼梯,或许顺着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地狱。

但在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探险的时候,我万万不会独自前往。我独自会坐在一边,看小云她们玩得起劲。妈妈一直坚持要我学游泳,说女孩子不会游泳就只能坐在一边给人看衣服。但她忽略了如果不会跳皮筋儿和踢毽儿,甚至不会与人交往,那个“坐在一边”的女孩所承受的孤单必然更加漫长和悲哀。

有个男孩过来问我:“你怎么一个人?”

“啊!我,我一会儿就去替她们。”我支吾着,不知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或许我该跟他聊聊,也许他愿意听呢?我盘算着该从哪句开始讲好,但那个男孩已经不在。

我无奈地笑笑,他根本就不存在嘛!

还是因为我对他撒了谎,他生气所以走掉了?

我的意识被众多莫名其妙的奇思异想砸得透不过气,却没有一个能被顺利接住,以使我拥有一个思考方向。

突然太混乱,我感觉到茫然。然后空白。我忘记我刚才一直在为什么而烦恼,好像睡觉醒来后发现特别疲惫,但却遗忘了梦。

那一年冬天,我四年级。

刚刚学会了游泳。

爸爸妈妈一起,把葡萄架拆掉了,仿佛拆掉一个人的骨头。它知道疼,但它不会哭。我看着阳台逐渐变得光秃秃的,心里竟然悲壮起来。我跑到阳台上,我的身高已经超过那些围困我的栏杆。对着天空,对着风景,我努力挥舞手臂,宣誓自由。

然而春天临近,小朋友们开始陆陆续续跑到街上来玩。没有了葡萄藤的庇护,看风景的我仿佛从幕后突然被推上前台,显得坐立难安。尤其是他们看到我,而且还认识我,冲我喊:“沈瑶晶,下来一起玩啊!”

我顿时羞愧难当。

哦,我的葡萄藤,我的葡萄叶,好想揪住一片遮挡住自己。然后对他们说,我不是沈瑶晶,我不是那个人!

我是,那么不想做自己。

渐渐他们习惯了我从上至下的窥视,心安理得不再叫唤我。我突然很想从随便两根铁栏杆间钻出去,不顾一切地,像那种烈性的鸟。

突然感觉有人友好地拍拍我的肩,像是要和我一起玩。我兴奋地转过身去,屋子里空空荡荡,半个人也没有。

五年级时建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突然嚣张起来,听说他经常带着人打架,还打劫中、低年级的小同学。有几次课上到中途,建一就被老师叫出去谈话。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自己具体做了什么,在同学的传说和无限的想象中,他有了一个类似英雄的形象,高大而神秘。我望着他的背影,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伤感。

他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呢?我当时就这么伤感。

其实建一平时很少和我说话,偶尔说上几句,就会有人起哄。这是普遍的事情,因着我们的好奇与懵懂。但我始终觉得我和建一之间的热闹更有针对性,更意味深长。

我这时开始注意建一的脸,注意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单纯的机警和凶猛。我也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看操场上他奔跑,一个易拉罐都叫他踢得特别尽兴。我听他说那些脱口而出的脏字,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有人说他爸爸一定是赌徒,因为他总是骂女生臭三八。我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说不出口的担忧。后来我奇怪地想,赌徒和臭三八有什么关系?

音乐教室位于学校的西北角,独立在教学楼之外。每到冬天就,教室里就会升起炉子供暖。一排排蜂窝煤就摆在墙边,整整齐齐。天寒地冻,房檐上结出一根根冰柱,高高低低,晶莹剔透,好像音乐老师修长手指弹出的美妙旋律。

建一坐在我后面,喜欢用手玩我的头发。他把它编成小辫,然后再散开。编的时候小心翼翼,散开时动作总是很迅速。

我假装不知道,心理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十分美好。他的手指,也仿佛在我的发丝上弹奏乐器,拨动心弦。

放学路上会碰到建一,当他拎着两只魁梧的旱冰鞋去某个场子滑旱冰的时候。

远远我见了他,就假装没看见。即使走近,我们也不会打招呼。男生与女生,尚未懂得异性相吸的我们,还是无法摆脱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积累。

看着他两只厚重的鞋子,拎在手里,却好像长了翅膀,轻盈得可以飞起来。

宋美佳打算移民美国的想法终于有望实现了。

当我知道她即将离开时,她已经离婚三年。只记得有一阵她来我家来得特别勤。一次我进家门看到她和妈妈说着说着话,然后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大人也会哭,哭得安静而美丽,和在妈妈的板子下我的嚎啕截然不同。后来我无数次梦见自己因为即将失去什么东西而伤心欲绝,努力优雅地哭,可泪一流下来就变成了哭嚎。

那段时候我总是很伤心,莫名其妙的伤心,总觉得有些重要的东西要远离我,无论我怎样努力优雅地哭着挽留,都无济于事。这种状态断断续续了几年光景,直到我上初中才好些。我觉得这是一种大人们没有的感情,而我们与生俱来就填补了他们的这块空缺,仿佛人类一次伟大的进化。

大姨临走时带我去商场,要给我买些东西。我多少听闻她为了办签证四处奔波,负债累累。在商场的玩具区转了几圈都不好开口,但眼睛一直盯着橱窗里那个娃娃。又走到文具柜台,转了又转,最后我说:“我还是想要那个娃娃。”

我十分想要一个娃娃,膝盖可以弯曲的仙蒂,特别好看。大姨毫不犹豫地给我买了一款连手腕脚腕都能活动的珍妮。几年以后,这两种娃娃突然销声匿迹,芭比才独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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