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常忆庭花次第开(1)

旧时风物 作者:赵珩


春节前夕,照例要去花卉市场转转,选购一些适合装点新岁的花木,用以烘托家中的节日气氛。近些年来,北京花卉市场的品种越来越多,尤其是洋花如郁金香、马来菊、红玫瑰之类,以及蝴蝶兰、红掌、鹤望兰,等等,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南方花卉,令人眼花缭乱。但万紫千红之中,终没有寻到几枝红梅、绿萼,颇为遗憾。好在南方运到的红豆还是有的,插在瓶中,以充红梅之趣。

由此想到旧时北方一年四季的传统花卉,或植于小庭深院,或置于曲房斗室,几多闲情,几多雅致,为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

“春来消息红梅透”,梅花是最早带来春消息的花卉,但又不是在北方能种的活的,旧时北京隆福寺、护国寺花局子(花店)里卖的梅花都是在南方培植好了,在将开未开之时运到北京,还要经过花局子工匠的特别护理,才能保持花蕾不萎,在除夕前开花。梅花是落叶乔木,说是早春开花,其实根据地域温度的不同,开花时间南北各异。“十月先开岭上梅”,指的是广东大庾岭的梅花,即使是江南也是做不到的。江南的梅花倒是在腊月底、正月初就能开花的,“春来消息红梅透”,也就只有江南人才能有此体会,至于北方人从梅花绽开中得到的春天信息,或多或少有些人工所为的生硬。江南要真能获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起码也要待到农历二月中旬左右。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期,我家每年春节前夕都会从隆福寺的花局子中搬回两盆含苞待放的红梅,我们总是选择中等高的,大约二尺多,这样的梅花价格是不太贵的,放在生着洋炉子的室内,洋炉子上又坐着烧开的水壶,温暖和湿润使花蕾能在两三天后就绽开了,发出淡淡的香气,透着一种无尽的温馨与节日的欢愉。

虽然早在《诗经 ·秦风》中就记有“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但是梅花真正受到文人的喜爱、重视并加以人格化还是唐宋以后的事。范成大有《梅谱》,以梅花为“天下尤物”。江南的邓尉山下有香雪海,离范成大的石湖旧居不远,是观赏梅花的胜地,或是“年年送客横塘路”的所在。《梅谱》中列举的梅花有十数种,如红梅、早梅、官城梅、消梅、重叶梅、红梅、绿萼、胭脂梅……其实一般人是很难分得清的。冒辟疆筑水绘园,凡有空隙之地都种上梅花,冬春之交,整个园子都烂漫在香雪之中。董小宛每在此时专拣体态秀美的梅枝,带着含苞待放花朵,经过修剪得宜,放置几上案头,于是满室都是冷韵幽香,又是何等意境?

宋元以来文人以梅为寄托,或诗,或写,或画,大多取其骨瘦神清、凌霜傲雪的精神。清代重臣彭雪琴(玉麟)虽为掌兵的将帅,却对梅花情有独钟,作梅花诗百首,并擅画梅。前几年我在嘉德拍卖会预展上看到彭雪琴的八扇墨梅大屏,确实极见其风骨神韵。

各种梅花之中,我最喜爱的是绿萼梅,这种梅花未绽之时,骨朵呈淡绿色,及开放时,花却是白颜色的。前几年有位江西的亲戚送来一盆很好的绿萼,时值腊尽之时,真是欣喜异常。也许是气候温度的原因,或是侍弄不得法,那株绿萼终未能开放,春节后不久就枯萎了。能在北京气候条件下生长开放的应是腊梅,其实腊梅是算不得梅花之属,也不那么娇嫩,我总嫌它花朵太繁茂,花头也太大。虽如此,早春二月还是要去颐和园中看看的。

初春刚过,则渐渐地进入姹紫嫣红的时节,桃杏先放,玉兰踵开,接下来是海棠。

旧时北京稍具规模的庭院之中,多植有海棠,大概是取其“棠荫”之意罢。海棠虽都是木本植物,属蔷薇科,但并非同一属种。庭院中所植的海棠大多是贴梗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之类。至于秋海棠则是草本,有海棠之名而无海棠之实,并不在此列,因秋海棠又名断肠花、相思草,旧时庭院中多不养殖此花。

《红楼梦》中怡红院就是以海棠得名,“怡红快绿”的“红”是海棠,“绿”则是芭蕉了。仲春之后,海棠渐放,几场雨水过后,就渐渐绿肥红瘦了。庭院之中,有一两株海棠不但能更添春色,还会增加院落幽深的感觉,堂前廊下的这种落叶亚乔木,花后便枝繁叶茂,能疏疏朗朗地挡住暮春初夏骄阳的照射。

真正的阳春三月,实际上已经时值春暮,也就是今天的阳历四月。这样的天气已是“正单衣试酒”,而不再是“乍暖还寒”。海棠向有花中神仙之称,娇艳异常,“海棠春睡”的典故说的是唐明皇召太真妃,正值杨玉环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李隆基道“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卒耳”,正是以花喻人,形容杨贵妃的美丽动人之态。海棠开在梅花、玉兰、桃杏之后,那时节天气是暖的,微风是薰的,是整个春天里最让人陶醉的时光。

不知是什么原因,家中庭院的海棠总是比不了寺庙的海棠,大约是一个庭院的保存时间总抵不上寺院那样悠久。今人多知北京法源寺的丁香、崇效寺的牡丹,其实早在乾隆时,法源寺更以海棠得名。此外,西直门外极乐寺海棠也极具盛名,相传寺中僧人将海棠与苹果树嫁接,开时雪映丹颊,异色幽香。那苹果树是开白花的,一与海棠嫁接,竟然红白分明,格外妖娆。海棠花到底香不香?历来其说各异。曾有人把海棠无香、鲥鱼多刺、金橘味酸、莼菜性寒和曾巩不能作诗合称为“五恨”。我家的小庭中曾有一株很茂盛的海棠,粉红色的花,开满枝头时能遮天蔽日,但我好像真的没有闻到过它的香味儿。少年时我家的那个院落并不太大,也不算中规中矩,但在北房前的那一株海棠却使得院子那样深邃,那样宁静,至今还常常出现在梦中。

说到花香,庭院中的太平花却是清香的。

太平花向来不为人所重视,大约因为是野生花木的原因。太平花多生于中国的北部和西部,是一种丛生灌木,并不需要精心培植养护,一般多植于屋前或庭院中的角落。那花是淡乳黄色的,枝条蓬蓬勃勃,虽然花枝茂盛,究竟是蒲柳之质,很少有人特意观赏。我的老祖母家屋前左右各有一丛太平花,是从通教寺压条得来,不几年,就长得很繁茂了。据说太平花在宋仁宗时被赐名“太平瑞圣花”,曾植于宫苑之中,后来也就简称为太平花了。

芍药和牡丹的区别在于芍药是草本而牡丹是木本,一般庭院中多栽于正房或厢房的廊檐之下。当然,有钱人家的花园之中会有成畦的牡丹、芍药,我家没有芍药和牡丹,所以总搞不清它们是谁先绽放。老是记得《四郎探母》中铁镜公主的唱词“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想着辽国宫苑中竟也有牡丹、芍药,不免感到诧异。我对孩提时看牡丹、芍药的记忆是每年四五月间去中山公园,那是被大人们领去的,自己其实毫无兴趣。如果说也有些许诱惑,便是可以顺便吃到点来今雨轩的冬菜包和长美轩的藤萝饼。

小时候读周敦颐的《爱莲说》,至今能背得很熟。古人以莲喻君子,我总以为除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之外,荷花并不太像君子,而且一大片荷塘,好像一大堆“君子”在开会,也觉得有点可笑。北京毕竟水域有限,能看塘荷的地方只有前三海、后三海和昆明湖,比起白洋淀的水泽野趣、西湖边的曲苑风荷,真是差得太远了。宅院之中是种不了荷花的,即便是像恭王府、醇亲王府这样的府邸,花园的面积也是有限的。一泓浅塘,植些荷花睡莲,也不过点缀而已,至于一般宅第,也仅能在院中置几个大荷花缸。很小的时候去过几个大宅院,中庭或垂花门内的南墙都是有些荷花缸的,缸中水虽清浅,但那莲花确实养得不错,真可谓是“映日荷花别样红”。及长再至,荷花缸虽仍在,但缸里却没了荷花,我知道是那宅中的人家败落了。又过了些年,院子已非旧宅主人独享,荷花缸变成了邻居腌制咸菜的器物,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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