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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走东门,进西屋;打左灯,向右转(1)

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 作者:易中天


以利说义,正是墨家高明深刻的地方

□ 兼爱能不能实行,是大问题吗?

■ 是。事实上,伦理学的核心问题,就是道德的“如何可能”和“怎样可能”。任何道德,倘若没有可能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兼爱”是要用来“救市”的。如果不能实行,岂非白说?

□ 但在孟子看来,兼爱根本就不可能?

■ 是啊!对所有人、一切人,都一模一样地爱,怎么可能呢?任何人,爱自己的孩子,总比爱兄弟的孩子要多一些;爱兄弟的孩子,也总是比爱邻居的孩子要多一些。这是每个人的经验就可以证明的,根本就不需要讨论嘛!能够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很不错了。所以,还是以“亲亲之爱”为出发点的仁爱靠得住。

□ 道德主张,一定要靠得住吗?

■ 当然。请问,道德是什么?是人与人之间行为的规范。如果靠不住,怎么规范?这就必须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上,也必须讲人之常情。不讲常理、常情、常识,就没有基础,不能实行。如果强制推行,只能造就伪善。所以孟子有道理。

□ 这么说,墨子是没有道理的?

■ 墨子也有道理。孟子有道理,是因为抓住了道德的可能性。墨子有道理,则在于抓住了道德的超越性。比方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这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但只有再穷再饿,也不取不义之财,不吃嗟来之食,才是道德。同样,在墨子看来,亲爱自己的亲人,这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因此这不是“道德”,而是“本能”。相反,只有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超越了人人都能做到的“亲亲之爱”,实现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博大之爱”——兼爱,才真正达到了道德的境界。这就是墨子的道理。

□ 墨子讲超越性,你说有道理;孟子讲可能性,你说很正确。那我们到底听谁的?

■ 都要听。最好是理想讲兼爱,现实讲仁爱,以兼爱导仁爱,以仁爱行兼爱。这或许是个办法。但应该承认,兼爱是比较困难的。

□ 那么,墨子又打算怎样来实行兼爱呢?

■ 首先是和大家算账。墨子说,现在有人反对兼爱,是因为“不识其利”,也就是认为行兼爱会吃亏。其实不然。兼爱不但不吃亏,还有红利。

□ 为什么呢?

■ 因为你爱别人,别人也会爱你(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你帮别人,别人也会帮你(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这怎么会是吃亏?相反,你恨别人,别人也会恨你(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你害别人,别人也会害你(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这才真是亏大发了。所以,“兼相爱”是对的,“别相恶”是错的,因为前者有好处,后者害自己。

□ 这个道理你前面讲过了。

■ 但是讲得还不够。实际上,这是非常重要的思想,也是非常宝贵的思想。

□ 为什么重要?

■ 因为在中国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双赢”的观念。现在,讲“双赢”已经不稀罕了。人与人,国与国,企业与企业,大家都开始讲“双赢”。但在以前,是不怎么讲的。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往往认为,有赢就有输。你赢了,我就输了,怎么可能“双赢”?所以,很多人更喜欢讲的,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 这是受谁的影响?

■ 法家,尤其是韩非。法家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韩非的方法论,就是“矛盾对立双方的斗争”。这个后面还会说到。

□ 墨子的这个思想,又为什么宝贵呢?

■ 因为第一次把道德和功利统一起来了。过去我们总是认为,道德和功利是尖锐对立、泾渭分明的。比方说,见义勇为,就是不计利害;见利忘义,就是不讲道德。因此,讲功利,就一定是不讲道德;讲道德,就一定不能讲功利。

□ 难道不是这样吗?

■ 不完全是。不可否认,道德确实具有超功利性,也必须具有超功利性。因此,舍己救人高尚,损人利己缺德。但是请问,损人利己,损的是别人的什么?利嘛!舍己救人,舍的又是自己的什么?还是利。显然,如果别人没有利,就谈不上“损”。如果别人的利是不受保护的,就没有什么“损不得”。同样,如果自己没有利,或者这利益原本可有可无,舍他一下,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可见道德的前提,是承认每个人的“利”。道德的目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保证每个人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不受损失。利之所在,岂非德之本源?

□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

■ 不是也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事实上,以利说义,恰恰是墨家比儒家高明的地方,也是墨家比儒家深刻的地方。而且我认为,只有把这个道理说清楚、说透彻,道德的建设才有可能真正成功。这就是墨子的第一招——利害的计算,也就是讲清兼爱的好处。

□ 那么,如果有人不在乎这好处呢?

■ 墨子还有第二个办法。

墨子的三个办法,两个不靠谱,一个有问题

□ 墨子的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 鬼神的吓唬。

□ 此话怎讲?

■ 墨子告诉大家,我们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神的。鬼神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无所不能。他们监督着人们的一言一行,尤其是统治者的所作所为。谁要是实行兼爱,做好事,神就奖赏他,让他走运;谁要是不兼爱,做坏事,鬼就惩罚他,叫他倒霉。所以,不兼爱,那是肯定不行的。

□ 这一招管用吗?

■ 不管用。

□ 为什么不管用?

■ 逻辑不通,办法不灵。墨子说,现在之所以天下大乱,就因为人们不信鬼神,不知道鬼神是能够“赏贤而罚暴”的。如果相信,怎么会这样乱?这话显然经不起推敲。比如警察,是要抓坏人的。难道因为犯罪分子不相信世界上有警察,警察就不抓他了?同样,世界上如果真有鬼神,它哪里会管你信不信?如果说墨子他们那个“鬼神”,是一定要别人相信才起作用的,那么请问,如果大家都不相信,这鬼神还能起作用吗?

□ 哈!大约也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

■ 君子也未必防得了。有一次,墨子生病了,有个学生就来问他,先生怎么会生病?是先生的言行有什么不对,鬼神来惩罚呢,还是鬼神瞎了眼呢?

□ 墨子怎么说?

■ 墨子当然不承认自己不道德,但也不能承认鬼神瞎了眼,便说一个人生病的原因多得很。天气变化啦,工作太累啦,都会生病。这就好比一栋房子有一百个门,你只关了一扇,那贼从哪个门不能进来!这下好了,既然人的幸与不幸有上百个原因,鬼神的赏罚只是其中之一,那又有什么可怕呢?显然,兼爱不兼爱,鬼神管不了,还得人来管。

□ 谁来管?

■ 天子、国君、乡长、里长,各级领导。

□ 他们就管得了吗?

■ 墨子认为管得了。因为在墨子设计的国家和社会里,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这在墨子那里,也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尚同”。

□ “尚同”是什么意思?

■ 尚就是上,尚同就是上同,也就是同上,即一切思想、观念和意见都必须统一于上级,最终统一于上天。这种统一是绝对的、没有价钱可讲的,叫做“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

□ 也就是说,上级说对,下级也必须说对;上级说错,下级也必须说错?

■ 是。每个人的意见,都必须与上级相同(尚同义其上),不能在下面乱说(毋有下比之心)。如果你能这样做,上级就会奖赏(上得则赏之),群众就会表扬(万民闻则誉之)。相反,如果勾结下级诽谤上级(下比而非其上),上级就要惩罚(上得则诛罚之),群众就要批判(万民闻则非毁之)。这就叫“尚同”。

□ 那又怎么样?

■ 就可以实行兼爱了。

□ 为什么?

■ 因为墨子的“尚同”,是一级一级实行的,我称之为“逐级尚同”。具体地说,就是先由里长统一村民的意见(一同其里之义),然后率领村民“尚同乎乡长”。乡长统一乡民的意见,然后率领乡民“尚同乎国君”。国君统一国民的意见,然后率领国民“尚同乎天子”。也就是说,村民听里长的,里长听乡长的,乡长听国君的,国君听天子的。这样一来,请你想想,按照这样一个系统去实行兼爱,会怎么样?

□ 只要天子兼爱,国君就会兼爱;国君兼爱,乡长就会兼爱;乡长兼爱,里长就会兼爱;里长兼爱,村民就会兼爱。结果是普天之下都兼爱。对吧?

■ 对!这就是墨子的第三个办法——君主的专政。

□ 我看这个办法也未必管用。天子兼爱固然好,万一他不兼爱呢?天子不兼爱,国君就不兼爱;国君不兼爱,乡长就不兼爱;乡长不兼爱,里长就不兼爱;里长不兼爱,村民就不兼爱。结果是什么呢?岂非普天之下都不兼爱?

■ 哈哈,墨子说这不可能。

□ 为什么不可能?

■ 因为天子肯定兼爱。

□ 天子为什么就肯定兼爱?

■ 因为不兼爱就不是天子,正如不“赏贤而罚暴”就不是鬼神。

□ 这恐怕是一厢情愿想当然吧?当时的天子,还有那些国君、大夫、乡长、里长什么的,难道都是主张兼爱的?如果不是,墨子能把他们都撤换了吗?

■ 当然不能。所以墨子的三个办法,两个不靠谱,一个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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