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间永诀

食色男女 作者:戴军


 

那是1987年的事了。那一年,母亲在上海和苏州两地跑,她在苏州的外联厂做厂长,一个星期就只能回来个一两天。而父亲和我都是番三班的,经常我回来父亲就去上班了;父亲回来了,我又不在家。除非大家都在,我们才会做饭吃。

那一年,我过得很混乱,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化工厂的生活让我腻味透了,而我又没有其他的谋生之道,所以,只要闲下来,就会和其他几个青工聚在一起打牌、去录像厅、泡舞场。反正家里也没人管,我就过着不负责任的生活。

8月23日下午,上海有朋友打电话给我,他们组了一个团出去走穴,问我去不去?那时,我是个对文艺非常好奇的青年,已经跟这种野鸡团出去走过几次穴了,虽然只是帮着装台卸台,轮不到我上台表演,但演员少的时候也是会上去丢一下人的。记得有次在崇明岛,因为节目实在太少,我还被推上去表演过舞蹈——跳慢三步(看到这里请大家打住,千万不要再去想象那种画面了)。

好像是下午六点多的火车,但我从闵行去上海就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而那天父亲正好在家,所以,我就让父亲用自行车送我去长途车站。

印象中,父亲有些不高兴,他说:你这么随便就去外地,厂里请假了吗?我说:不管了,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父亲又说:母亲回来怎么交代?我说:编个谎,说我干吗去了都行。

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已经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了。

父亲使劲踩着车,我搂着他的腰,坐在后面,没多远,轮胎就爆了。记忆中,我是跳下车就往前跑,父亲是推着瘪了轮胎的车在后面追,一路小跑,我们赶到车站。

这时,正好来了一辆长途车,我就说了句:我走了,家里的事拜托了。父亲都没来得及回答我,我就跳上车去,透过车窗,我看到父亲在对我挥手,嘴里说着什么,我听不见。

父亲对我挥手说话的画面,从此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变幻各种背景、各种表情,但是是无声的,因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让我很难过,因为这次挥手竟然是我们的永诀。

午夜,我们到达徐州,然后又被拉到郊区,我记得我们去的地方叫铜山县,那是个煤矿。我们被安置在一套私人建的大院里,一个院子两间屋,女孩男孩分开住。

第二天,我们上街去贴海报,去剧场挂大幕,装设备,忙到晚上演出完,已是满天星斗的时分。我们洗完澡,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聊天。将近午夜时分,我看见院子中间的大树上,有一团人形的白影在那里舞动,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后,每隔几分钟就出现一次,这个频率有点高,我开始觉得害怕了,就指着大树叫大家一起看。但是,在大家的注视下,白影却不出现了。女孩子以为我是故意在吓人,都来打我。但我明明是看见的,在大家的注视之下,它就是不见了,这让我很疑惑。

午夜时分开始起风了,我们开始感觉到一些盛夏午夜的凉意,大家聊得兴起,谁都没有回房睡觉的意思。这时,我又看到了另外一件怪异的事物:我们所有人都坐在院子里,这个院落是由一套住房和一间厨房构成的,也就是说只有那么两个门,我们坐在卧房和厨房的中间,围坐一圈,我面对的是厨房的窗户。

事后,据他们讲,当时在一瞬间,我的脸色变得非常扭曲可怖,那晚的月色特别地清朗,给每个人都镀上一层银光。我的脸在这一刹那变得惨白,我抖着手,直着眼,指着面对我的厨房喊了一句:“谁,谁在里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赶忙扭头看去,只见一颗人头从木框的窗棂里探了出来。大家都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人头飞速地缩了回去。我们连忙起身,开了灯,冲进厨房。

厨房里四壁空空,还没投入使用,也就是说我们冲进了一个空房间,除了蜘蛛网,什么都没有。大家面面相觑,知道有事情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时候,风开始刮大了,空中细细碎碎地往下飘起了煤灰,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坐下去了,收拾东西,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开始发烧。这是我这一辈子生的最奇怪的一场病,我除了有一张通红的脸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症状:既不发热也不难受。

所有人看见我都非常担心,因为我是这个团体里年纪最小的一位,而且像我这样整天红得跟“关公”一样,对他们来说,压力也太大了。

所以,接下来几天,我从早到晚都抱着西瓜,拼命地喝水,希望能够降温、褪红,但我就是红着一张脸,丝毫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清早,我上海的一个朋友找到了铜山县,就在走进我们大院,找到我的时候,我的脸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我朋友说:你爸爸重病住院了,家里要你速回上海。

就这样,我又是急匆匆地上了火车。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上海,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白色和黑色。

我走的第二天,父亲因为脑溢血,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人世。回来的这天正好是我父亲去世的第七天,家里原以为找不到我了,正在做“头七”的时候,想不到我就走了进来。

我和父亲的车站一别竟成人间永诀,一想到从今往后,爱我、疼我的父亲将变成一小盒的骨灰,长眠于冰冷的地下,我不寒而栗,扑倒在地,放声恸哭。

从这天起,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走了一个;从这天起,我才真正的变成了一个大人,开始学习担负起家庭责任的担子。

一年后,我开始了流浪打工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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