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恋人永远在远方——《秦风·蒹葭》(3)

诗经往事:爱在荒烟蔓草的年代 作者:闫红


周作人尚未长成,害怕担负一份扛不动的感情是其一,但是否也跟我的女友一样,恐惧于那份意乱情迷,它让他们不自由了,“得到”与“毁灭”都是他们摆脱的方式,把心里美好的幻景杀死之后,才能安心上路。

感情这玩意太可怕,像《聊斋》里的狐狸精,对于健康自由有大妨碍,我的女友以及周作人他们固然太极端,一般人,碰上会牵制自己的感情,纵然不着急“杀死”它,也会用自己的办法离开。

《蒹葭》之好,在于那么晕乎的感情,它都不惧,它有迷茫也许还有少许无奈,但整体的调子是朝上走的,一句一句地荡过去,是一种悠扬的飞翔。至少我读过有这么一个印象,主人公挺享受这种看不到边际的追寻,他从来没说放弃。

有多少人愿意溯洄从之?不惧道阻且长?有多少人愿意戴着镣铐舞蹈,直至最终与上帝握手言欢?《蒹葭》跟“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不同,没有那么不安生不消停,跟“汉之广矣,不可求思”也不同,没有那么平静与不作为,它接受了在迷雾中穿行的命运,并不着急找到一个出口。

这有点像金岳霖的爱情。传说中他为林徽因守身如玉,终身不娶,事实却是他也恋爱还一度打算跟人结婚,这跟他对林徽因的爱一点儿也不冲突。那不是一场骤来骤去的风暴,而是一场漫漫旅途,他就得放缓脚步,调匀呼吸,让自己可以慢慢来。

现实使我无法离你更近,恋慕使我不想离你更远,那么,就永远在江湖之上,隔水寻觅你的身影,风声过耳,我辨识你的片语只言,又有什么不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可以相望于江湖的影像、自己心中的那束光。

林徽因去世后,记者采访金岳霖,他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守口如瓶,不辜负这一生的“在水一方”。

普通人如我,不曾遭遇这样伟大的爱情,但写了这么多年的字,有时想想会很气馁,每天困守文字狱中,支付那么高的生命成本,别说是写出传世之作了,连把自己感触到的完全表达出来都不可能,我为什么还要干这个事?

想过要放弃,还是舍不得,戒文字,跟戒烟戒酒戒毒戒情差不多,反复若干次,一次次重蹈覆辙。也许理想中的文字,永远在恍兮忽兮的彼岸,任我“溯游从之”,它“宛在水中沚”。那我也只能认了,文字的吸引力太大,就将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追寻中去,与文学相望一生,管他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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