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身上，任何梦幻的时代都已过去，她甚至不再沉溺于我母亲的是非，而对此只字不提。就仿佛，我的存在是天然的，不加解释的——我只是一个她不偏爱的孩子，是她亲生的一样。而这在从前的我看来，仿佛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变迁。而它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发生，甚至从未惊扰到我。她也许恨我，但现在不那么恨了。她有一点爱我，那一点不成气候的爱，带着对于多年沉重艰辛的困顿的妥协。她甚至已绝望到开始有一点爱我的地步。这是我第一次对于时间的摧残，有了具象的感知。也许所有的不可能都还有气力变得可能。但那时的面目，远不是你曾想的那样，你要的那样。它终于出现的那一刻，竟是带着极寻常的神情，难辨真假，甚至还有些奇异。但此刻的你却已开始忐忑，紊乱不已。最后呢，她也不过是像在平静地说，你要不要呢？这样不济的我，这样的场景和稀薄的爱，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很难说我对姑姑有没有爱，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十分需要她。可以说，没有她，我便不会拥有安定正常的成长环境。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她，才使得我在独自生活之后过得如此松散、揪心、失魂落魄。在我的记忆中，曾经她的存在至少是热情的、朝气的，即使生活的细部有诸多不如意，即使她也没有得到她所期望的一切，可她从未将这些不快传递给我和王乔。

她不会告诉我，生活有多摧残，现实有多无奈。也通过亲身实践向我力证，人即使没有爱情，依然能生活得如此巧舌如簧、趾高气昂。而至于那些可见或不可见的伤害，她主动替我挡了一部分，有时仅仅出于无意识，她始终把我当成一个孩子。很久以后我知道了很多事，才懂得姑姑是对我最好的人。当然所谓最好，不过是把所有对我好的人拿出来排个序，但姑姑仍然是对我最好的人。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姑姑就告诉我，我母亲是个糟糕的女人。她的糟糕之处在于，她并不只是抛弃了我，而是忘记了我。可除此之外，她也拿不出任何确实的细节，诸如出轨、放荡、酗酒、赌博或诸如此类强大的事实根据，以证明我母亲的不堪。她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将她对于我母亲的数落密布到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唯恐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会忘记：没有我母亲，我们都会过得更好。

没有我的母亲，也许我姑姑会成为精明的女会计。对了，她是为了照顾我和我姐才辞去了曾经财务主任的职位；没有我的母亲，也许我可以不归她管，她便可以全神贯注并且如愿以偿地把我姐逼上985高校，毕竟我姐的履历上唯一不体面的就是她的二流本科。

而至于我的姑父，我实在无法设想，有关没有我的母亲之后他的美好未来。因为我并不怎么了解他更好的生活会是怎样，总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那样了。从未有过改变，仿佛也不曾有什么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