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中流弹，所有人都缩回身子，蜷曲着不敢抬头。安明将身子仅靠车窗内侧，用眼角的余光向外瞥去。

马路中央的雨水中，一个穿马褂的男子脸朝下倒在地上，旁边站了几个拿枪的。其中一个正蹲着身子，用白朗宁的枪管去捅中枪者。很快，他摇了摇头，扭头向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一个叼着烟的中年人挥了挥手，几个人转身离开了。那个中年人则用脚尖踢了下尸体，将烟头儿吐在了死者背上，接着掏出枪，对着尸体连开三枪，这才大摇大摆地去了。

“是吴四宝……”方阡陌的声音一反常态，显得低沉而冷静。

“七十六号的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安明叹了口气，掏出一盒绿纸包的“乐根”来，中指在盒上敲出了两根香烟，叼了一支，把烟盒向方阡陌一送：“工部局无能啊，就任由他们这么胡来，也不让巡捕房管一管。”

“那些巡捕也就是能欺负一下老百姓，其他的？哼……”方阡陌摆了摆手示意不抽，随即叹气道：“别说吴四宝，就是他老婆佘爱珍，那也是敢当面和巡捕房叫板主儿。前年她带人在乐安坊抓奸时，不就和静安寺的白俄巡捕开枪干了一仗？就为这，吴四宝还专门派他徒弟张国震带人围了静安寺捕房。如果不是四处的潘达出来调停，他还不肯善罢甘休呢！我说小安，静安寺离你们仙乐门可不远，你可得小心着点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租界外有日本人的大炮整天指着，英国人和法国人又成了丧家犬，要不是顾忌美国人，估计日军早开进租界了。”安明掏出打火机，低头将香烟点上，深吸了一口，转脸向窗外，吐了个淡淡的烟圈儿。“现在世道不太平，本以为这租界内会是一片乐土，谁知日本人有吞象之心，连这弹丸之地也不肯放过，借着极司菲尔路是工部局越界筑路这个漏洞，把七十六号这只手伸了进来。”

方阡陌向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小安，我听说七十六号的丁默邨曾经是共产党的人？”

安明瞥了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方阡陌一窒，随即笑道：“人云亦云么，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管他是CC还是共党分子，现在还不是和李士群、吴四宝一样，都是日本人养的狗？”安明讥诮地说：“当狗就算了，还非要当一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年初江苏农民银行和中央银行的大屠杀，死了多少无辜？如果他们尚有一点人性，又怎么做得出这种杀害同胞的事来？”

“嗐，还不是军统那些家伙？没能耐杀日本人，就拿汪政府的人出气，他们要不是先刺杀了中储行的季翔卿，七十六号的人又哪会去炸中央银行？现在七十六号和军统的人整天你杀我我杀你，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方阡陌摇头晃脑。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都是些江湖闲人，管不了那么多国家大事，活过一天算一天吧。”安明淡淡地说。

“可不是么，人死如灯灭，管它这盏灯有多亮，灭了还不是漆黑一团？”

方阡陌的这句话刚一出口，电车轰隆一声，重新迟缓地向前开去。

路过那具尸体时，安明向外瞥了淡淡的一眼。

青黑的马路中央，雨水呈现出一汪凄恻的暗红，向四周极慢地渗淌着。宛如一曲哀伤到了极致的柔板。

尸体旁，落了一只圆框黑边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