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这台钢琴发出的声音却不那么动听了。叮叮咚咚的，像刚出生的小狗在琴键上踩过，笨拙而幼稚。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琴声突然停下来了。

安明来到钢琴前，发现已空无一人，不由摇摇头，伸手向琴下一抓。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孩儿便“哎哟哎哟”地叫着，被他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小轱辘，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你动我的钢琴。你这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只进不听？要是这样，我看你要它也没什么用了，干脆揪下来算了。”说着，他扯了扯手里的小耳朵。

被称作“小轱辘”的男孩儿大约十一二岁，瘦得和根柴禾差不多，虽然咧着嘴一脸痛苦，黑亮的眼珠却叽里咕噜转个不停：“明哥，轻点儿，轻点儿，我就是担心你晚上弹得不顺手，替你检查一下，看看钢琴坏了没有哩。”

“是吗？我看钢琴没坏，你倒是要坏了。”

“明哥是好人，我跟着明哥，也不会坏的。”小轱辘一脸的巴结。

“你要是干活儿和耍嘴皮子一样利落就好了，迟早能升做领班。”安明放开了他，手指轻柔地在琴键上掠过。

一窜珠玉落盘般的悦耳音符从琴键下流泻而出，又谁着他手腕的抬起嘎然而止。

“明哥，你能不能教我弹琴？”男孩儿抬起头，企盼地望着他。

“为什么要学琴？”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弹得好听，是真的！听你的琴，就像以前睡觉时被我妈妈摸着头，暖心哩。”

安明摸了摸他的头：“要是现在不是在打仗，我肯定教你。”

“打仗就不能教了？”

“音乐在战争面前是无力的，不像钢铁和大炮，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命运。”安明叹息着说。

“那你又为什么学琴？”

安明笑了：“和你一样，就是觉得好听。”

“那……等打完了仗，明哥你教我弹琴！”

“好啊，打完了仗，我要是还活着，我一定教你。”

“明哥你是好人，一定活得长久！”小轱辘一脸的肯定，仿佛作出了理所当然的判决。

安明开始在琴键上一根根按着，黑白分明的琴键发出或高昂，或低沉的鸣音，犹如随拍应和的挚友。

“小轱辘，今天和德盛洋行的李经理跳舞的是哪个小姐？你还记得吗？”安明漫不经心地问。

小轱辘瞪大了眼睛看他试音，头也不抬地回答：“是‘小北京’，他们俩个在一起跳了足足十元的舞哩！”

“小北京”的真名是易雪艳，在上海舞女中是少见的北方女子，身材娇小，容貌艳丽，舞跳得轻快活泼，颇受矮个子舞客们的青睐。仙乐门的舞是一元三跳，十元的舞当然不会有三十跳那么多，以李茂生的体力，一上午最多也就七、八跳。不过他为人向来大方，想必是特意给得多了。

“那她还跳晚舞吗？”

“还跳哩，她说新买了件旗袍，要早些把这个月的衣裳钱跳出来。”

“是吗？那可真是辛苦她了。”

“她辛苦？高跟鞋子才辛苦哩，被她整天踩来踩去的，还要闻着脚臭！”小轱辘撇了撇嘴。

安明哑然失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明哥，刚才那个键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小轱辘突然说。

安明一愣，手指又落在刚才的琴键上，一边侧耳细听。

果然，这个键的琴音比平时多了一丝颤抖。那颤音是如此的轻微，就像一粒尘埃落在蜘蛛网上带起的波动，细小得不可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