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串珠和扎染,还有一幅广告画:“鲜花都到哪里去了?”露西笑了,但笑容中没有多少喜悦。怀旧是一回事,心理状况日渐恶化是另一回事。
早期痴呆症已经悄悄潜入——谁也无法说清楚是年龄还是吸毒的原因——声明了对父亲心智的拥有权。艾拉一直沉溺在往事之中,一直生活在过去,因此很难说这种衰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是这样说的。但露西知道,最初的打击,最初的衰退,发生在那个夏天。由于树林中发生的事,艾拉受到众多指责。那是他的营地。他应该采取更好的措施保护营员。
媒体不放过他,受害者家属更不会轻饶他。艾拉是个太和蔼可亲的男人,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切。他被打垮了。
艾拉现在几乎不离开房间。他总是回忆几十年前的事,但上世纪六十年代这十年是他过得最开心的十年。有一半的时间,他真的以为现在还是1968年。其他时候,他知道他已身处二十一世纪——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这点——他只是不想面对现实。因此,作为新的“确认疗法”的部分内容,出于各种意愿和目的,医生让他的房间保持1968年的风格。
医生已经解释过,这种痴呆症不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有所改善,因此,需要让病人尽可能生活得开心、无忧无虑,即使那意味着活在某种非现实之中。总之,艾拉想活在1968年。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因此,为什么要去打扰他?
“嗨,艾拉!”
艾拉从来不想她叫他“爸爸”。听到她的叫声,艾拉像所有病人那样,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举起手——仿佛置身水下一般——向他摆摆手。“嗨,露西。”
她眨掉眼中的泪水。他总能认出她来,总知道她是谁。如果说他还活在1968年,而他女儿那时甚至还没出生这个事实好像是一种矛盾的话,嗯,那就让它矛盾去吧。但那从不会让艾拉的幻想破灭。
他冲女儿笑笑。对于一个如此残酷的世界来说,艾拉一直太宽宏大量,太慷慨大方,太孩子气,太天真。提到父亲时,露西总是称他“前嬉皮士”,这暗示艾拉在某个时候已经放弃作嬉皮士了。在别的每个人都把表示自己主张和平与爱情(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嬉皮士,尤指佩花嬉皮士,兴起的表达反文化或反传统信仰和观点的运动——译者注)的扎染和串珠都交出去之后很久,在其他人都把头发剪掉、把胡须剃掉之后,艾拉仍然忠实于他们曾经的事业。
在露西美好的童年生活中,艾拉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对女儿几乎没有限制,从不为女儿设置界限,他想让女儿见识和经历一切,即使可能不那么适当的事情。但奇怪的是,这种监管的缺失却让他的独生女露西?西尔弗斯坦变得有些谨慎,至少根据当时的标准来看是如此。
“真高兴你来了……”艾拉一面说着话,一面脚步蹒跚地向她走来。
露西急忙上前一步拥抱父亲。父亲身上有股老人特有的苍老气味。那件大麻篷却也需要洗了。
“感觉怎样,艾拉?”
“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
艾拉打开一个瓶子,吃下一粒维生素。他经常吃维生素。尽管艾拉是不赞成资本主义的人,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仍然靠生产维生素发了点小财。他把财富全部兑换成现金,买下了宾夕法尼亚州和新泽西州交界处的那片地产。有段时间,他在那里创办了一个公社,但没持续多久。因此,他把那里变成了夏令营地。
“你好吗?”露西问。
“从来没这么好过,露西。”
然后,他哭起来。露西在他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他哭一阵,笑一阵,然后又哭了,不停地说他是多么爱她。
“露西,你就是我的世界,”他说,“我看到你……就看到了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艾拉,我也爱你。”
“你明白了?我就是这意思。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然后,他又哭了。
她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她需要回办公室去看看朗尼查到了什么。艾拉的头正靠在她肩膀上。父亲的头皮屑和气味让她有些心烦。因此,当一个护士走进房间时,露西借机摆脱了父亲。但她为此憎恨自己。
“我下周再来,好吗?”
艾拉点点头。她离开的时候,父亲在微笑。
那个护士——露西忘记她的名字了——在走廊上等她。“他最近情况怎样?”露西问。
这通常是个象征性的问题。这些病人的情况都不好,但他们的家人不想听别人那样说。因此,护士通常都会说:“啊,他棒极了。”但这次,她说:“你父亲最近更容易激动了。”
“怎么回事?”
“艾拉通常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温和的男人。但他的情绪波动——”
“他一直有情绪波动。”
“但不像这样的波动。”
“他很让人讨厌吗?”
“不,不是……”
“那是什么?”
她耸耸肩。“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过去的事。”
“我历来就喜欢说六十年代的事。”
“不,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那是什么?”
“他老说起一个夏令营。”
露西感觉胸口受到缓慢一击。“他说些什么?”
“他说他曾有一个夏令营地。但后来失去了。他还开始大声说什么鲜血、树林、黑暗。然后,他又安静下来。很恐怖。上个星期以前,我从未听他说起过夏令营,更没听他说过他有一个营地。除非,当然,艾拉的脑子总是飘忽不定。也许,他只是想像自己有个营地?”
护士是用问句的方式说的这句话,但露西没有回答。走廊那头有个护士在叫:“丽贝卡?”
露西现在才想起这个护士叫丽贝卡。丽贝卡说:“我得走了。”
走廊上剩下露西一个人时,她回头看了看父亲的房间。父亲背对着她,正盯着眼前那堵墙。她不知道父亲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事情没告诉她。
是他对那天晚上真正了解的事情。
她迅速转身,往出口走去。接待员请她签字,因为签字后才能离开。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签字页。那个接待员翻到艾拉那页,把签字簿转过来,让露西签字。她拿起笔,正要像进来时那样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突然停住了。
签字页上还有一个别的名字。
另一个人上周来看过艾拉。除她之外,这是艾拉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来访者。她皱皱眉头,念着那个名字。听上去一点不熟悉。
这个马诺洛?圣地亚哥究竟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