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只眼(下篇)(8)

射天狼 作者:朱苏进


马耳朵是一种粗点心,巴掌大,状如马耳,乌黑的,要说清它的味道,得想半天。它最大优点是表面上有层白沙糖,班里人觉得,只要东西甜,就是点心。又便宜,五分钱一块。不论谁请客,张口定喊“马耳朵”。抢着吃,南琥珀想起司马戍,他不抢吃,他伸手只拿一块,正中间那块,挨着纸袋子的不要,纸袋子都是用隔年的报纸糊的。班里人吃罢一块,用舌头舔舔手指上的沙糖,再抓下一块。他吃罢一块,手悬空半举着,不碰任何东西,那姿式要保持好久。

南琥珀抬起头,斜眼看大海。轻蔑地一笑:司马戍,你怎么老不吭声哇。我怪想你呢,你活得怎样?你虽然跑过去了,我这儿可屁事没有。一班跟这大地堡似的,要沉下去,得四百多年。

6

老大的太阳压得人不敢抬头,瞧地面也是花花一片。

南琥珀见指导员老婆正在给班里人洗衣服,一团树荫正好落在她身上。

指导员管老婆叫“嗳!”战士们也管他老婆叫“嗳!”连南琥珀也想不起她的姓名。她刚来队时脸很瘦,住久了才渐渐变胖变黄。那时她老穿好多件衣裳,再从领口一层层翻出来。很显眼,你可以盯住领口数:斜纹布、的确良、卡叭、凡力丁……八、九层,脖子上好象挂着一块小梯田。也是住久了,看过几部电影,她会穿了。身着蛋青色涤纶上衣,一条烫过的深色混纺裤,脖子啊脚腕啊,适当露一些。她长得很一般,说话是赣南土腔。可在连队,她比指导员有力量。指导员说话没人听了,她去说,那人就听。战士和指导员顶撞了,她去和那战士坐一会儿,那战士就会到连里做检讨。只要“嗳!”来了,战士们都恭敬地、远远地站着,都含笑望她,又都不敢亲近她。

自从指导员“臭了”以后,竟不一样了;好些战士主动往她身边凑,嘻嘻哈哈地,争着喊;“嗳!”把破衣服拿给她补,一些野语村话,也敢拿出说。“嗳!”哩,非但不介意,竟比他们还能说。他们脸红红地回来,都夸“嗳!”如何如何好,以前昨不知道呢。

她坐在井旁一只小板凳上,面前一只大盆,鼓满白花花肥皂泡。宋庚石和另一个战士,各提一只铁桶,轮番从井里打水。她叫声“水”,他俩就往大盆里倒水。倒完,就站在边上看她。李海仓捧个瓷茶缸,自己不喝,替她捧着。她不时从他掌中拿过来喝一口,又放回他掌中去。吕宁奎靠她最近,叽叽咕咕说笑,她甩他一脸肥皂沫:“去,拿扇子来。”吕宁奎跑回屋里拿出把大蒲扇站在她背后呼呼抡,两眼盯住她汗津津的脖子。她穿一套改过的旧军装,袖子挽得很高,裤腿也挠得很高,面前那堆人,目光时时碰她裸露的胳膊腿。她含笑揉搓盆里衣服,忽然扬起手,啪地打一下腿肚子;“小咬!”

众人顿时引颈探首,一起朝她红通通的腿肚子望去。

南琥珀大步上前拽她:“嗳,你回去休息。”

“快完啦。”她道。

南琥珀扭头厉声道;“把盆子铁桶拿走!”

战士们略一迟疑,又纷纷动手端开。南琥珀用力拽她起来。谁知一起身,她脸就白了,头往后仰,似要晕倒。缓过神后,她笑一下,低声说:“以后洗吧。”顺从地走了。

南琥珀跟着送出几步,也无话说,便站住看她离去。

她走得很慢,努力控制好自己步态。她知道后面有人望她,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班里人还聚在近旁,有蹲有站。当中是一只她坐过的小板凳,板凳上留着她屁股坐下的汗水印儿,状如两瓣桃,怪玲珑的,渐渐小下去。众人眼都盯住它,不出声儿。吕宁奎掏出烟,居然递给旁人一支,手背接一下湿漉漉嘴,准备说点什么了。南琥珀从人肩膀上跨进去,一脚猛踏住小板凳。他听到旁边“喀”地一声,象是嘴里发出的,也象是谁的骨节错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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