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近于无限透明(8)

射天狼 作者:朱苏进


兰兰的病,是被她妈妈传染的。妈妈就死在这所医院里,兰兰来和妈妈遗体告别时,被留下住院了。伙伴们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医院有关的事,兰兰说了就最有权威。“你懂什么呀,知道我妈吗?……”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缩了。兰兰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她指着太平间方向告诉我:“我妈是被他们推进那座黄房里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我爬到高高的窗台上,抓着铁栏杆往外看。医院怕我们从窗口摔下去,五楼所有窗户都镶上了铁棍,两根铁棍之间仅有十公分空间。我们为了往外看——更多地看,总是拼命地把头扎进两根铁棍之间,即使这样,永远也只能侧着探出半边脸。我们脸上总是留下铁棍的深痕,漂亮护士一看我们的脸,就知道谁又上窗了。“呀呀!你看你,今天是探视日,你爸妈来看到你时,还不以为我搞虐待了吗?今天谁也不许靠近窗台。”……夜里的铁棍湿漉漉的,手抓上去,它就吱吱地叫。在我脚下,四楼六号病房灯光雪亮,把几十米外的冬青树烫得颤抖。狗们吠成一片,眼睛绿幽幽,随着每一次吠叫,牙齿都闪出玉色微光。六号病房里,氧气瓶咕咕响,器械声叮叮当当。我耳朵倾听脚下的动静,眼望着影影绰绰的狗们,恐惧地想象六号病房里约一切,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裂开——虽然听不见手术刀割破皮肉,但是传上来的疼痛已把我割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钉在窗台上,跟死人那样执拗,如果回到病床,孤独会使我更加害怕。我一启遍遍哀求楼下那人不要死,否则下次就轮到我们楼上的人死啦……蓦然,楼下传上来哭叫,那声音一听就是亲人的。我明白了:被抢救的人终于死去。

这时,我身体似乎轻松些了。我仍然此抓着铁栏杆不放,过一会儿,听见亲家串串的声音进入楼道,像一股潮水淌下去了,最后淌到楼外。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在歪来歪去的灯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树小道里。狗们散尽了,楼下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我们这房里的夜灯,把我的身影投入到黑黝黝的草坪上。光是我半边头颅的黑影,就比一座山坡还要大!

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转手关掉灯。一只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顿时我被铁栏卡住,几乎拨不出头。原来,当我不动时,狗不以为我是一个人,只把我看成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我稍一动,它看见了我,要把我从黑夜中剔出来!我熟悉正在吠叫的那条狗,它是三条腿。白天,它看见我挺亲切,为什么夜里就对我这么凶恶呢?

我明白了,它也感到害怕。它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

我刚刚把灯关掉,就听见兰兰在床上喊:“不要关灯!”我吓了—跳,原来她一直醒着。我把灯重新打开,准备让它亮到天亮。兰兰说她睡不着,我说我也是。兰兰说我们说说话吧。我说:“好,你先说。”我打算在她说话时偷偷地睡过去,因为有一个亲切声音在边上摇动时,四周就比较安全,就容易睡去。

兰兰说:“你把头伸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只好从蚊帐里探出头,看见兰兰也从蚊帐里伸出头,用蚊帐边儿绕着脖子,身体其它部分仍缩在蚊帐里。这时如果值班护士进来,准会惊骇不已,她会看到两个孩子的头跟砍下来似的,悬挂在蚊帐壁上,咕咕说着话。但我们自己相互瞅着,都觉得对方亲切无比。许多话儿只有这时候才可能说出,其它任何时候连想也不会想到。我们因恐惧而结成一种恋情,声音微微颤抖。兰兰告诉我,六号病房里的人被推进黄色房子里去了,过几天,那人将在里面消失。她问,你敢不敢去看看他?

我说:“要去就一块去。”

我们约定,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觉时,溜出病房去太平间。这天夜里,兰兰梦见了妈妈,我尿了床。我们两个人的脑袋整夜搁在蚊帐外头,被蚊子叮肿了。我在梦中意识到蚊子呐喊,它们叮了我又去叮她。漂亮护士跺足叫:“你们俩正在交叉感染,活着会一块活着,死也会一块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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