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4)

迷津 作者:萧凯茵


我突然想起我带回来了一些外国糖果,赶紧把它们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我妈把这些糖果跟如云送的巧克力放在一起,在我家的玻璃壁橱里,跟陶瓷摆设放在一起,就好像它们不是食物,而是一种装饰品。

第二天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冉大妈。她一个人出来倒垃圾,我追上去跟她打了声招呼。其实很多年前,我妈跟这栋楼里的邻居都不怎么来往,平常碰见了点个头,但很少会到谁家里去坐一会儿,很少。冉大妈家里那个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男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走了。我想我爸离开的时候大概在其他人眼里也是这样的吧,加上我的假装离开,就很自然地,我妈在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独居的女人,这栋楼里也无人追问,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突然在想,为什么冉大妈不直接搬过来跟我妈一起住,或者我妈搬过去跟她住呢?反正这层楼就两户人家,两个房子里都只各自住着一个女人,与其这么经常串门来往,还不如住到一起有个照应,也节省开支。但我妈跟冉大妈似乎一直是这样,坚持两个人独自住在原来的屋子,坚持一种微妙的界限,就像刻意去维持一个早就破裂的家庭,即使坚守着一个虚壳,也总比什么也不坚守要好。即使有一天,那个缺席的丈夫和父亲会回来,或者有新的人填补空缺,或者这个位置永远空缺,这两个女人都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撑起她们各自的家庭。

一路上我跟冉大妈聊天,等走上六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随手撕了张纸,写上我的手机号,交给她:“这是我的号码,如果我妈这边有什么事,就请你多关照一下,还有麻烦你马上给我打个电话。”我在我的号码前面添了几个字:紧急联系。她一口应允下来,接过纸条之后忍不住笑我用的是一张破烂的发票。那张发票就是之前我给豆芽买修正液的时候随手放在口袋里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于是我也笑了笑,看着她把纸条折起来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里。

如云不久后便回美国了,我的假期也在这样平静单调的日子里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开学的时候我又提着那个行李箱,带着跟回来时同样的那么些东西,急急忙忙地再次假装去赶飞机。“证件和机票都检查过没有?”临走前我妈突然叮嘱了一句。“带上了都带上了,我心里有数。”我看见她犹豫了一下,“我放在最里面,不好拿出来,总之确定放进去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坐上公车看着我妈从车后视镜里慢慢消失,每到这种时候我才能舒一口气。维持谎言就像是手捧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必须小心顾虑,一旦出现一个微小的孔隙,真相就会像球内空气一样从这个缺口汹涌地喷出,而谎言本身就会成为那个瘪掉的气球皮,不再有任何意义。

新学期的开始对我而言仅仅意味着另一个还债高峰的开始,我只有在上学的时候才能堂而皇之地做兼职赚外快,假期里背着我妈赚的那点儿小钱都只是热身。我有一个小笔记本,里面记下了我当时欠下什么人多少钱,其中最大的数目都是我家那几位老人。我最初是不打算惊动他们的,但自从炒股失去了我爸留下的那笔钱之后,我根本不可能指望从同学、朋友身上借到这么大的数目。所以大部分的钱都是找外公、外婆、奶奶借的,其他人的都只能算是个零头。而且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找我爸帮忙,我还是敲开了奶奶家的门。她住在我们搬家前的那栋房子里,为此我回了一趟北镇。我当时并没有说出事实,说“我妈生病了”这个理由大概没有“我要出国念书”来得有感染力,因为在爸妈离婚之后,对于奶奶而言,我还是他们家的孙子,但我妈就已经不是他们家的媳妇了。“刚刚那是开玩笑的,不是我妈病了,其实是我想出国念书,我爸给我的钱有点儿不够。”我假装轻松和任性地说,然后接受了她欣然借出的几万块。她笑眯了眼睛,脸上的皱纹很深,心里的沟壑却很浅。我保证我一定会在毕业之前把钱还清。说完之后突然觉得人生真像一场梦,理由是假的,姿态是假的,需要却是真的,承诺也是真的。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必须撒谎,不明白为什么我在撒谎之后才觉得疑惑。我马上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城市,不是去寻找答案,而是为了逃避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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