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与山共坐

他们顶着烈日向着高处远去了，纷踏的脚步和身影远去了，说笑声也远去了。大巴泊在路边的一片绿荫下，司机在大巴上睡着了。最后，这山下路边的绿荫下，就独剩下我一人。

刚才，大队人马在山脚下走下车来，好几个与我一样有“情况”的人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她们反过来劝我：既然大老远地来了，就上去看看吧。因此，当众人离去，只剩我一人的时候，就像潮水退尽遗落在海滩上的一枚贝壳，我多少有些惘然和失落。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现在，我有充裕的时间仔细查看我的周围：这是山脚下难得的一片平坦草地，不少青草叶上缠绕着枯草，是雨水冲流而下的痕迹。个头粗壮的山蚂蚁在青草中悠闲地爬来爬去，几只蜜蜂样的小飞虫轻盈地飞舞着。四周全是山，山上植被茂密，树木葱郁，裸露出的岩峰造型别致，有着沧桑的斑驳、奇特的风韵，若被奇石爱好者看到了，大约要叹为观止了。

树木非常之多，仅我叫得上名字的，就有杏树、栗树、柳树、松树、万年青、平柳、樱桃树、榆树。这些树全都枝繁叶茂，树冠丰硕，青翠葱郁。在阳光下，片片树叶都光彩熠熠，每个树冠下面都是一片沁人心脾的绿荫，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远远看去，那绿是有层次的：深绿、老绿、嫩绿、黄绿，不尽相同。因为还未经历太多的风霜，每一片叶子都是新鲜得不染尘世。我就在其中一个法桐树冠的绿荫下。向上看，树冠丰茂，手掌状的树叶坦然舒展，将强烈的阳光层层叠叠地挡在了外面。

微微山风习习吹来，我闻出了其中的松树香味，还有说不出的花香。一只不知名的鸟在看不见的地方婉转啼叫，格外的清脆悠扬,更是给人无限空旷静谧的感觉。

成群结队的游人从我身边走过，在烈日下，他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真的是跟我处在两个世界啊！有个女孩叫起来：“看人家多好，咱们也不爬山了吧！”

她说的是我。我忍不住远远地冲着她微微地笑起来。

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是33度。但我可以肯定，火辣辣的太阳制造出来的温度，绝不会仅仅止于这些。很久以来，我不曾想过这样突破已经俗成的思维定式，这样闲适得无所事事。此时，真有“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感觉了。

这座山的名字叫五莲山。山上有明朝万历三十五年建造的光明寺，有石雕的卧佛；在日观峰上的望海楼看日出，可以在观谰亭上看巨壑深谷如波涛；山上还有参天的古木，奇峻的山峰，苏轼题刻为“奇秀不减雁荡”。我认为最好看的风景是在四月底五月初。彼时，簇簇杜鹃花灿烂绽放，漫山遍野都红艳艳地燃烧着；彼时，山和游人一起激情飞扬！只是，随着游人和门票价格的一路飙升，人工雕琢的风景也越来越多。而山，只是沉默着，任人所为。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会悲哀和遗憾。

记得也是一个这样的夏天，单位同事都带了家人一起来爬山。大家不知不觉就开始了登山比赛，孩子在前面跑，大人跟着在后面追，尖叫声、欢笑声打破了山的寂静。山子的儿子才两岁多，也不甘示弱地跑在前面，他的妻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山子的妻子，才感觉她确实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以前，总是在办公室听山子谈她，开口必是“我老婆……”“我老婆晚上包了水饺。”下班时间快到了，山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满脸幸福地憧憬着，归心似箭的样子传染了每一个人。

主任是当地人，对这山了如指掌，一路娓娓道来，讲的典故比导游还多。他带着一架老相机，每到一个地方，就忙着给大家拍照，颇有“现在不照，过时无效”的意味。

再次听到山子妻子的消息是那个仲秋节，我们还在外地，就传来她突患急症的噩耗，接着就是长久的昏迷不醒。在那年第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山子的妻子放弃了这个世界，包括她曾经一直亦步亦趋的幼小儿子。

有一天，主任让我去取照片，是那次登山的合影，山子的妻子挤在我们中间，微笑如初……

“故人已去，烟雨茫茫。”此刻，一个人独自面对着这山，那曾经尘封许久的记忆鲜活地涌出来，宛如就发生在昨天。这次登山的大队人马中，就有同事山子。他又娶妻生子，说起现在的妻子，开口依然必是“我老婆……”；说起孩子来，则是“大儿子”、“小儿子”，依然是满脸的幸福满足。逝者长已矣，笑容后面的隐痛，他人永远无法体味。而山子不知道，那突然失去的活生生的震撼，在我人生的白纸上是多么浓重的一笔。随着这样的失去越来越多，人生这张白纸也越来越凝重，我也越来越懂得珍惜。

朋友打电话过来，问我：“一个人，不感觉孤寂吗？”

怎么会啊！平日里，跟头骨碌地向前赶路，思绪纷杂丛生，身心疲惫，哪里有这样的时间和机会去梳理。与山共坐半日，我仿佛用清泉将自己从外到里清洗一新，又可以重新笑看尘世的浮华和喧嚣。

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得啊！

曾经在《散文选刊》看过一篇风景散文，细腻而优美，看到最后，才知道作者只是对着一幅图片，用想象去飞翔的结果。因此，若是没有登过这座山，只是这样静静地与它共坐，“相看两不厌”，全身心地浸润于青山绿树间，任由追忆和想象穿越时间和空间，无拘无束地自由翱翔：或许你会想起儿时，夏日静悄悄的午后，全世界都睡着了，你一个人在豆角架上捉蜻蜓，孤独的小小身影专注地映在烈日下；或许你会想起坐在泰山的索道上，从山的脊梁擦肩而过，草木萧萧，香叶红成一片；或许你会想像让你刻骨铭心、始终无法释怀的一个人，此时一起牵手登山，心中的幸福无以复加……清凉的山风习习吹拂着，挟裹着阵阵的松香和花香，不知名的小鸟婉转轻啼，汗流浃背的游人在烈日下从你身边走过，一切都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大队人马下山了，一个个满脸绯红，如煮熟的大虾。我一身清爽笑吟吟地迎上去，真是“山上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正如幸福和快乐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同样，对山的欣赏，也不仅仅止于攀登。

前方到底有什么

“前面到底有什么？”当我们汗流浃背、胸闷气短到身体极限，禁不住就口出怨言。

逐级而下，前面的路曲折环绕，丝毫看不到尽头。尽管观光缆车节省了很多路程，但是从缆车下来后，那一千四百多个台阶，仍然极其挑战我们这些久坐电脑桌前的人的体力。在庐山，“走路不观景”是所有导游的一再叮咛。而身处这样狭窄陡峭的道路，也只有老老实实把导游的话当做行路规则。但是由此，道路却更是枯燥漫长而艰辛。这样的时候，不能不产生质疑。

是啊，前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们这样汗流浃背地赶路？

诚然，李白一首《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其磅礴的气势使庐山瀑布名扬古今。但是道路的艰险，仍然让我们嘀咕，多美的风景值得我们跑这么多台阶，流这么多汗？

这样的疑惑，无一不充斥着我们的人生。我们生下来，道路已经在我们的脚下展开：爱与恨、悲与喜、苦与乐、得与失……前面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在疲倦劳累的时候，在失望彷徨的时候，在挫折困顿的时候，我们会忍不住怀疑，前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们这样辛苦地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