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声:关于小说的一份自我阐释(2)

赫德的情人 作者:赵柏田


在通读他的两大卷在华日记时,我走入了这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的一角。尽管他身居帝国高位后,为人日益谨慎和圆通,为爱惜自家羽毛,对早年日记中的荒诞不经的经历多有涂饰,但顺着没有清除干净的蛛丝马迹,我还是发现,他在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居留的三年间,曾爱上一个叫阿瑶的船家女儿,也正是出于对这个女人的爱和悔意,延续了他半个多世纪对中国的复杂情感。我还发现,他们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年,从宁波,到广州,再到上海,并生下了三个孩子。这个烟花般绚烂的半殖民地情爱故事不久就结束了,当他在1866年--当时他已登上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的要位--率领近代中国第一个海外观光使团(即史家习称的“斌椿使团”)前往欧洲时,他把这三个孩子送回英国,而自己则迎娶了一个门对户当的英国小镇医生的女儿,并在短暂的度假后带到北京充任他的总司夫人……

随后出现在公众眼里的罗伯特·赫德(也是史籍所记载的),已完全是一位整日劳形案牍的官吏的形像。他把自己完全地献给了他在中国的事业,献给了海关,把海关建设成了正日益走向衰败的帝国的最具现代化的一个部门。至于私生活方面,他时而还会在社交场上与一些妙龄女郎应酬交际,颇有绅士风度地献殷勤,或真或假地说一些表白爱慕的话,但他再也不会像19世纪50年代中期在宁波城里那样对她们充满性的幻想和爱的激情。他的激情,已经在阿瑶这个女人身上耗尽了。只有在与他的伦敦代理人讨论那些被他放逐的孩子的教育问题的信中,他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流露对这个女人的思念与愧疚,称她是“人们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最有理智的人”而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这个消失了的女人,留给他三个未成年的儿女,也带给了他无尽的伤痛与愧意。

没有一个人知道,阿瑶后来怎么样了。据赫德向他的儿女们解释,她在1865年去世了。由于资料的缺乏,我无法否定赫德的这一说法。她或许是死了,比如死于生最后一个儿子阿瑟时的难产或其他疾病。但对这没有先兆的死,我总心存疑惑。一个那么健硕的来自乡野的姑娘,怎么说死就死了?会不会是新婚在即的赫德把她像一只旧雨靴一样遗弃了?联想到这个人勃发的政治野心、他的带有浓重维多利亚时代烙印的价值观念和行事方式,这是最合乎逻辑的解释。离开赫德后的这个女人,她或许在广州嫁人了,或许回了宁波老家。她的情夫在以后的岁月里把日记中她的痕迹几乎全剔除干净了。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她,就好像她本来就不存在。她就像一粒灰尘消失在了流转的大气中。大时代里的女人命运,如同风中转蓬流转无定,也乏人关心,这个女人后来充满种种可能性的遭际却突然向我呈现出一处让人性之光透射进来罅隙:历史的尽头是小说,史家止步之处,莫不是小说家腾挪身手的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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