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斯琴的手势,转向汤大叔,却不敢直视他,以免看到那个碜人的黑洞。于是,我像个害羞的小女孩,扭捏地低下头,看着那怪物的鞋尖。
只听见阿福爽朗一笑,接起了斯琴的话头,继续介绍:“哈哈,刚才跟您讲的,我们所里业绩排名第一的神探,现在就站在您眼前咯。”
神探?
阿福继续笑着说:“汤前辈,您也不跟陆先生打个招呼?”
我低头朝下的视线,看见怪物那慢慢举起的左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机器,像个电动剃须刀。
我不由得跟着他的手,把视线慢慢往上移。只见他把机器放在抵住脖子,那个可怕的黑洞之上。我注意到,他的嘴巴完全没有动静,可是,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您好,陆先生。”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没错,我想起来了,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就会有这样的设定。可是,当怪人怪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而不是银幕中,那种震撼,绝对是3D MAX都无法比拟的。
阿福欣赏了一会我诧异的表情,笑着说:“哈哈,陆先生,稍微有些吃惊是吧?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汤前辈,都会有这种反应。其实他是因为太专注于办案,身体生病也没去管,最后只好把整个咽喉割掉了。”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我自己有个坏习惯,有时候越是恶心的东西,就越想要认真去看,看这东西到底怎么恶心。就如同现在,在阿福的解说之下,我仔细地观察着他脖子上的洞。
直看到头皮发麻,恶心想吐。
阿福笑吟吟地继续介绍:“陆先生,您知道,人类是靠咽喉里的声带来发音的,割掉了自然就无法说话。所以您看,汤前辈手里拿的这个仪器,就是一个电子咽喉,帮助他跟我们交流。”
阿福转向那个怪物,笑着问:“汤前辈,我说得对吧?”
怪物看了他一眼,表情凝固,但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他拿起那电子咽喉,抵在脖子上,“说”道:“没错。”
对于阿福的这番说法,我有些半信半疑。通过那独一无二的电子嗓音,我可以确定,眼前这个汤大叔,就是中午第一个接我电话的人,也是暗室里把我吓得半死的怪物。
如果他的身份真如阿福所说,是一个退休神探,那他中午为什么要挂我电话?在暗室里的时候,为什么又警告我说,“你不该来这里”?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阿福又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关于您二位遇到的问题,为了能更好更快地解决,也不排除在事务所里开个会,和汤前辈以及其他同事一起,商量解决方案。这种做法,陆先生,斯琴小姐,您二位不介意吧?”
我点头道:“不介意,当然不介意。那现在,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
斯琴明明很不耐烦,却故作温柔道:“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别催呀。阿福在讲汤大叔以前办案的趣闻,人家还没听完嘛。”
阿福却抬起手来,看看腕上的金属表,然后对斯琴抱歉一笑到:“斯琴小姐,等会我还要出去一趟,我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斯琴有些失望:“啊,这样啊,那……那好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阿福笑着点了点头:“好的,您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圆圆跟另外一个女孩,朝我们鞠了一躬,齐声道:“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斯琴咬着嘴唇,看了一会阿福,依依不舍道:“那,有了结果,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哦。”
阿福笑道:“好的,没问题。”
斯琴扭捏道:“下次,还要听你讲汤大叔怎么破案的哦。”
阿福再次点头道:“好的,再见。”
“再见”,斯琴终于舍得转身,走出没两步,却又回头道:“陆先生只是送我回家而已,我们没什么的哦。”
我幸灾乐祸地看到,这时候,即使是阿福,脸上的笑容也有一点僵。
终于告别这诡异的侦探所,我是连蹦带跳,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梯。斯琴估计有些闷闷不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到二楼楼梯转角,听见她一声大喝:“喂,你的死人背包,还要不要了?”
刚才在五楼的时候,还装出一副淑女的样子。如今在白马王子的视线之外,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离开侦探所
我摇了摇头,停下来等她,接过她甩来的背包,伸胳膊背到自己身上。
斯琴冷冷地打量着我,突然说:“你跟阿福比起来,真是……”
我背好背包,一边往楼梯下走,一边问:“真是什么?”
她摇头不语,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唉……”
我强压住心中的不爽,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你不觉得,阿福跟这个侦探所,都有些古怪吗?”
斯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瞪大眼睛道:“古怪?什么好古怪的?你不会是在怀疑阿福吧?”
我皱着眉头说:“确实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啊,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充满正义感地驳斥:“胡说八道!阿福长得那么帅,怎么可能会害我们?”
我被她雷得无话可说,要花痴到这种程度,一般的人还真做不到。过了一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他们那家是冒牌的外贸公司,斯琴格日勒大小姐啊,您是正宗外貌协会的。”
她哼了一声说:“要你管,依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呗!”
跟这样的女人我没什么好计较的,无法领略到一个人的内在美,是她们一生的遗憾,我无需负责。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停车场,我刚坐进红色速腾,她嫌弃我的人却没嫌弃我的车,老实不客气地钻了进来。
我没好气地问:“美女,去哪啊?打表还是议价?”
斯琴充满憧憬地说:“还能去哪,回家呗,等着阿福上门找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启动车子,开到道闸面前,交卡,付钱。保安去拿发票的时候,我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厂房五层有一个小窗户,被快速拉上了窗帘。
有谁在监视我们?
我一阵不寒而栗,接过保安递来的发票,一脚油门,驶出这破破烂烂的港口工业区。
问清了斯琴住的地方,我便只管开车了。车子走在蛇口静谧的街道上,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这短短的半天,长得像一个世纪。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要超出我的承受界限,到现在也没能消化过来。
现在想起来,三四天之前,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加班,还没有卷入到恐怖事件里的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今的我别无所望,只希望安安稳稳的,把斯琴送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赶快回家,洗个冷水澡,再补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车子走到半路的时候,又出了问题。幸好这问题不大,不过是快没油了而已,随便找个油站就能解决。
我向旁边坐着的美女汇报:“要去加油咯,你准备报销多少?”
她白了我一眼,不屑道:“做梦吧!看你这小气劲儿,跟阿福真是……算了,不跟你计较,加油也好,我去便利店买瓶水。”
我把车开到加油站,停在加油机面前,熄了火。斯琴打开车门要下,估计有点过意不去,回过头来,假惺惺地问道:“你要喝点啥?”
我刚想要说什么,她却自作主张道:“就矿泉水吧,矿泉水便宜。”
然后,在我幽怨的注视下,她甩着那两条大长腿,走进了加油站便利店。
加油机的数字在一点点地跳,我百无聊赖,把手指伸到车窗前,对着光线研究。咦,奇怪了,怎么左手拇指跟食指上,沾上了点红色?我下意识地在身上摸来摸去,不会是刚才逃出暗房的时候,哪里碰出血了吧?
就在这时,车门被一把拉开,斯琴大大咧咧地钻了进来,关切地问:“怎么啦?大白天的自摸啊?”
我懒得理她,付了油钱,抬脚一踩油门便走。她递给我一瓶蒸馏水,又拿着一瓶木糖醇香口胶,摇晃着问:“要不要?”
我点头道:“你给我口——胶啊,当然要。”
她狠狠在我手臂上捶了一下,骂道:“去死。你这样的人,跟阿……”
我大喊一声,哀求道:“好好好,我承认,我是社会的人渣、败类,求你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好吧?”
斯琴把头扭向窗外,不再搭理我。我伸出右手,摊在她面前道:“给我两粒嘛。”
嘴巴里嚼着香口胶,看车子飞驰在滨海大道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我开了音响,这次没敢再听电台,而是播自己刻的MP3。
一首丧心病狂、没心没肺的英文歌,我喜欢了很久,也跟很多人提过。没有想到的是,斯琴也摇头晃脑脑的,跟着唱了起来。
Sunday’s coming I wanna drive my car
To your apartment with present like a star
……
果果的提醒
歌唱完几首,香口胶嚼到不甜,我随手拿起一张发票,打算吐到上面。我把发票凑到嘴边,斯琴咦了一声说:“真恶心。”
我懒得搭理她,香口胶已经吐到一半,她却突然说:“慢着!”
我眼睛还是看着前方,皱眉问:“咋啦?”
她说:“这发票真奇怪,背后写着字呢,还是用的红笔。”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果然如她所说,发票背后有几行红字,笔画粗大,像是用红色马克笔写的。难怪我的手指会染上红色,原来是在这儿蹭的。
斯琴从我手里拿过发票,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写的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念了起来:“小心,他们是假的,他们杀了小李。”
我听得心里发毛,眼角看过去,斯琴却不当一回事,她切了一声,不屑道:“这是你写的吧?你觉得这好玩吗?”
我愣了一下,无奈道:“人格担保,真不是我写的。”
显然对于斯琴来讲,我的人格不值什么钱,她继续分析道:“肯定是我刚才去买东西的时候,你偷偷写好的,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理。”
我气急道:“谁写这东西谁他妈是脑残!”
她还是不以为然,把发票揉成一团,准备扔出窗外。突然之间,她又改变了主意,收回伸出窗外的手,把发票慢慢舒展开,仔细观察起来。
我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这些字好像,好像是……”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似乎她也无法相信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心急地催促道:“好像是什么?”
她一咬牙道:“这些字,好像是果果写的。”
我心里一惊,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差点打滑。有了早上的那场教训,我学会了未雨绸缪,马上打了右转灯,慢慢变道,先把车子在路边停下。
车子刚一停好,我便转向斯琴,问道:“为什么说这是果果写的?”
斯琴把发票放在我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哪,你看,最后这个‘李’字,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我盯着这皱巴巴的发票,仔细观察,一会儿便看出了门道。这十来个字里,其它都跟鬼画符似的,只有“李”字有模有样,写得还挺有范儿的。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说:“嗯,我知道了。”
斯琴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懒得跟她计较,慢慢说出心里的想法:“果果名字叫李新果,这个李字写得漂亮,是不是她特意练的签名?”
“差不多是这样”,斯琴瞟了我一眼说,“没看出来,你还没蠢到家嘛。果果这婆娘的字丑得要死,不过她超爱在淘宝上买东西,几乎每天都要签收快件,把签名练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怀疑道:“光凭这个,不能确定是果果写的吧?”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李”字说:“你看看她下面,我认得出来,这个钩很有特点,不会错的。”
听她说完,我把皱巴巴的发票拿了过来,但我没兴趣研究果果的下面,既然斯琴一口咬定说是,那就是了。
我把它翻到正面,这张发票面值十块,上面盖了一个红色印章,模模糊糊的,但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样是“港口工业区停车场”。
这么说来,手里的这张发票,正是刚才工业区里,那个古古怪怪的保安给的。可是,果果为什么会在发票背后写字,又为什么要通过保安的手,交给我们?
我挠头苦想,却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这时候,斯琴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发生这种事情都是我的责任,要我给她什么交待似的。
我不由得恼羞成怒,啪一声把发票拍在仪表台上,大声说:“早就跟你讲阿福有问题,现在信了吧?”
斯琴的表情慢慢变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似的,喃喃自语道:“阿福……咦……不会吧……”
我估计直到现在,她还没能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跟“他们杀了小李”的“他们”联系起来。不过这倒正常,男人贪恋美色,女人也一样。恐怕在一些女人心目中,美男子是不会干坏事的,就算干了也不用判刑的。
我找出另一张没用的发票,把香口胶吐了出来,又喝了一口蒸馏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斯琴仍然纠结于自己的想法中,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低声问我:“你说阿福他,他不会是想要,想要害我吧?”
我安慰她说:“别傻了,当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