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有的日子都会到头(1)

越来越 作者:曹寇


一从我的窗口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现在季节是秋天,庄稼都被他们搞回去了,譬如堆积在我身后的玉米——我的父母总是把玉米堆积在我的房间,而不是他们两人的房间,我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虐待——所以大地看起来是荒凉的,呈现令人讨厌的灰褐色。勤劳是父母们的素质,贪婪也是。他们不会放过玉米,因为颗粒归仓是一种美德;他们也不会放过玉米杆,抱回去烧锅做饭,或扎糊成墙,又因为浪费是一种罪恶。他们总是很有道理。当然,一望无际是个形容,在一望无际的田地的边际横着赵庄,如果是夏天,树木葱郁,看不到那些参差不齐的房子,也看不到那棵最高的桦树顶端的那个乌鸦窝。但现在是秋天,树叶很识相、也很迫不及待地落完了。于是这些看起来像群坐卧不安的坏人一样的房子,以及这个扎眼的乌鸦窝又暴露在了人间。

我去过赵庄,经常去。赵小兵就住在那里。每次去那里,我都会对他说,在我的窗口可以看到你们村的房子和那个乌鸦窝。于是他朝头顶一指,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把脑袋仰起来,那个乌鸦窝就像帽子一样离头几十米地盖在我们头顶。每每如此我就会发自内心地告诉他,这顶乌鸦窝在我那儿看起来就是你们赵庄的帽子。赵小兵听了这话如我所料的那样直吐唾沫,然后大骂晦气。但赵庄并没有乌鸦,在我所到过的地方都没有这种鸟。有的是喜鹊,它们在客人到来的时候扯开嗓子叫唤,如果没有客人,它们仍然要忍不住地扯开嗓子叫唤。我厌倦了喜鹊,我希望乌鸦出现在天上,然后落进赵庄的巢里。在我所到过的地方,只有赵庄有这么个乌鸦窝。我有时觉得我之所以跟赵小兵亲如兄弟,频繁光临赵庄,目的就是那些乌鸦。它们一定像传说中那么黑,非常黑,但绝不发亮,就是黑。它们终于如我期待的落进巢里,嘎的一声……每想到这里,我的心跳都会不能抑制地加快。

但现在我眼前这些景象都模糊了,或者说分裂成了一个个块状的局部。没什么,玻璃上有了雨珠。什么时候下雨的,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我是过度集中注意力在听广播书场了。我喜欢听这个,每天午饭后少不了的一件事,就像每天早上起床我必须到我家院子拐角的茅房里拉一泡屎那样不可更改。其实,也没有不可更改的事情,它只是一个习惯,如果我乐意的话,可以把茅坑填起来,或者把我的收音机彻底砸烂。是的,理由,理由呢?我没有理由。我越来越感觉自己缺少理由。

广播书场快结束了,不仅是今天的,而且是《赵匡胤演义》这整部书场都临近了尾声。当我听到小周后因为情人成了亡国之君而嘤嘤啼哭的时候,我的眼泪也差点掉了下来。但我现在还不想掉眼泪,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到掉眼泪的年纪,得忍一忍,于是我从窗口回到广播前。这么一小段路使我清晰地听清了那个小周后的哭声。原来她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男人拿腔捏调的声音,也就是说是那个说书老头的声音。哈,真是荒唐,我居然被他装模作样的哭声差点打动。我想,如果他再不说“下回分解”,我就掐断他的喉咙,也就是关机子不听了。嗯,他总是很识相。明天再说吧。

听完书场就该上学了。桂兰在院子里忙着把那些打算晒一晒的玉米往家收,雨并不大,所以她看起来也不是很急,而且也没有多少玉米暴露在外了,只见她捡起一个就往堂屋里扔一个,我出门的时候差点被她砸到。大概她扔了很多了,所以几乎可以不抬头就能准确地将玉米扔进堂屋。我不想打断她,绕到杂房推我的自行车。不过,出院子还是得经过她旁边,我于是怀着侥幸心理等了一会儿,希望她离开院门,或者进到家里去,可惜她始终占着院门口。我只好硬着头皮推上车向门口挤。

站住!桂兰凶狠地喝道。

我只好站住。因为她是我妈。

去学校路上你到村上看看你爸,叫他少喝点,完了赶紧回来帮我干活,如果打麻将了,就叫他以后别回来了。

哦。我跨上车走。

要死的,你不带雨披啊!这个女人仍然如我所料地在身后喊了起来。但我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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