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死(14)

越来越 作者:曹寇


在上一次的所谓“永别”中,高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不成样子,那倒不是她当时业已意识到了“永别”,而是她不愿意离开李唐。李唐当时受之感染,几天的吃喝一起、同床共枕,一个鲜活地女人就这么突然从他的身边消失,他的家将再次迎来冷寂和了无生趣,确实让人受不了,心也因此空落落的,之前两次他已领受其苦,所以他也大流其泪。二人那次正所谓挥泪而别,正所谓“儿女共沾巾”。两年来,李唐每想到和高丽的那次在他看来的“永别”情景无不暗暗动容。虽然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不再有第四第五次,但他们在分别时的表现正暗合了只有生离死别才有的剧烈情绪。不如此,怎哭成那样呢?至于明明不知道是“永别”而流下了永别的泪水,其原因是什么?李唐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能感慨这正是老天的安排。这么说,说李唐两年间连高丽这个人都忘了是完全不公的,起码他还想到个“永别”问题。当然,他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把两年前最后一次分别,也就是第三次分别算作永别,其原因大致还是自我解脱,好轻装上阵,集中优势力量追求那个小姑娘。

大概也正源于对上次分别的“永别”定论是对另一场恋爱的障碍清除工作,动机不纯,所以那个“永别”被两年后的此番别离击得粉碎,显露出了其低劣的质地和矫妄的本色。这一遭才是永别。李唐伤感地想着这些,发现自己真的想哭,但哭不出来,居然达到了欲哭无泪的境界。他进而想到,真正的悲伤大概就是欲哭无泪吧。他望着身边的高丽,突然发现,她在这两年里还是有变化的,比如她以前爱穿休闲装,现在真的是一副职业女性的打扮。她的眉毛以前也未经如此修饰,不仅用眉笔描绘,且将宽阔、散乱的部分给拔了。候车大厅里灯火辉煌,离别的情绪有如烟雾在灯管之间萦回。李唐多么想拉一拉高丽的手,此外他已别无他求。正在他犹豫的时候,闸门大开,开始检票了。

李唐和高丽一起通过了检票口,他买了站台票,他要把她送上火车。在混乱之中,他如愿以偿地拉住了高丽的手。然后是十指交叉,紧紧相握。他们就这么一语不发地走向车厢,这段路途说它漫长和短暂均可成立。在车厢门口,高丽停了下来,他也随之停了下来。前者给了他一个浅笑,里面包含着多少内容,真是罄竹难书。李唐将那个旅行箱交给了她,并帮她向上提了提,好像这样就能防止它在车厢过道里在她到达座位之前就下滑到地面。高丽并没有急着上车,她打开旅行箱,取出一个包裹给了他。包裹很严实,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料是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虽然李唐很好奇,想看个究竟,但这点好奇心比之所谓永别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说,你上车吧。

她点了点头,一瞬间泪如雨下。

李唐抬手想用手掌替她擦一擦,这一动作也正好袒露了自己的怀抱,高丽扑了进来,将他死死抱住。李唐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颈窝里,刚开始是热的,转眼就冰冷地向胸口或后背方向滑去。他始终没哭。前面已说过,李唐认为,欲哭无泪才是大悲伤,才是真正的永别,所以他没想到哭,所以哭不出来,恰恰相反,他只感到眼睛又涩又疼,像快瞎了那样。

高丽终于上了火车,李唐跟随着车厢中的她在车下行走,车窗之间的板块和一些站着往行李架上塞行李的乘客不断切割二人胶结在一起的视线,但很快他们又互相找到了对方,续上了。挥手、微笑,李唐仅能如此表现。车内人也无非多一个流泪。她大把大把地流泪的,但因为不想错过最后一眼,所以又不断地想把眼泪擦干,越擦越多,以至于她焦躁不安起来。在李唐看来,到最后,她甚至想离开自己的座位按原路返回,跳下火车,再次扑进他的怀里。但此时车门已关,一声响笛,火车隆隆开动了。

李唐没有跟着火车奔跑,现在也没有人愿意跟着火车跑,跟着火车跑的是铁道游击队。他只是在火车刚刚开动的那几秒种相应地随着它同行了几十步,然后就被火车无情地抛弃在空荡荡的站台。

因为失落,李唐走出车站时的神态显得憔悴而疲惫。像瘸子一样走路。不过也不像瘸子,如果是瘸子,只有一条腿可能在地上拖着,而李唐拖着的是两条腿。两条腿都瘸的瘸子当然是坐轮椅了,即便是一条腿的瘸子也不会像李唐这样行走艰难,他们往往因为残疾而行动麻利,一颠一颠早就走出车站而消失掉了。李唐这样走,滑稽古怪,看起来简直就是个惯于搞恶作剧的家伙,似乎他是故意要在经过的身后留下一条轨迹似的,此外别无原因。

出了车站,他才打开高丽临行给他的那个包裹。当然,他没有急着撕扯,而是找了半天想找到高丽的封口,也就是它的开口。他此时觉得珍惜这些牛皮纸,使它保持完整形态是必要的。找到了,打开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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