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纳(2)

天香 作者:王安忆


苏生得颇像过年时坊间捏的泥人,粗疏中有一股开朗,憨态可掬,无论身子还是性子,都很皮实,经得起磨折。柯海一是趁着生病,可以任性,二也是落苏是这样的人,所以彻底怠惰下来。也才发现,多年来,自己都是提着精神过的,小绸,甚而至于闵,都是绢做的人物,简直是如履薄冰。这会儿,就几乎有些耍赖似的,本来可以自己做的事,也要差遣落苏;本来不至于发火动气的差池,非要呵斥一通才出得气。有一回,喊落苏倒茶,因叫得急,落苏将一盅滚水翻在自己手上,柯海张口就要骂她笨,却见这丫头捧着手,原地跳了几个高,样子十分滑稽,不由笑起来。笑过之后想到,落苏是个人,也是知痛痒的,方才感到不忍。柯海本性不会欺负人,对落苏的残忍里多少有着玩笑的意思,渐渐地,就收敛起来。偶尔也与她正经对答几句,知道她家与小桃一样,是菜农,不过要更远些,在浦东地方,也不如小桃家富庶。因儿女多,总共有九个,地又薄瘠,多是沙土,度日相当艰难。落苏在姐妹兄弟里排正中,她由四姐背大,然后又由她背六弟,她家孩子都是这么一个负一个地长大。而背负弟妹只是人生第一件劳役,接着就要烧水做饭,到田地摘菜点豆——说到此,落苏不无得意地说道,什么时候让她回家看父母,她定带几个好瓜给大爷尝,沙地最适宜种瓜,今年又少雨,准保甜得像蜜!柯海忽就生出一个念头:纳娶落苏做妾。其实呢,申夫人为儿子买下落苏,心里也存着这个意思。柯海说是有一妻一妾,可家室一直没有和谐过,先是妻妾不共戴天,后是妻妾串连一气不理他,到如今是孤家寡人。无论是柯海,还是申夫人,都是将落苏当个贴身丫头。柯海已不是少年,儿女情长事轻,要紧的是该有个倒茶送水的人。再有,柯海难道真的命中无子?落苏看上去却是个能生养的人。

柯海要收落苏做房里人,很快传开,小绸和闵自然听说了。小绸是没什么,所有的恩爱情仇在纳闵的日子里就已经尘埃落定,偶尔想起当时直恨得咬牙,还觉得挺可笑,自己对自己说:何苦呢?一笔一画写下的璇玑图也不知塞到哪里去,大约是冬天里点了生炭炉子了。闵呢,很奇怪的,兴奋着。有人当着她揶揄落苏的形貌举止,她抬起头,对着说话人的眼睛:他娶他的,干我们何事!“我们”两个字自然是指她和姐姐。这一回,小绸并没有反驳,只作听不见。说话人讨了个没趣,退走了。小绸方才转脸对闵斥道:哪里来这么多废话!男人讨姨娘,轮得上另一个姨娘说话?闵就回嘴:所以我说不干我们的事!小绸冷笑:什么时候嘴硬起来了,以前可不敢!闵吐一吐舌头,笑了。自打进申家的门,闵从未露过这样俏皮的面容。小绸只好说:这姨娘疯了!闵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让姐姐知道我的心。小绸强笑道:我要知道你的心做什么?闵的脸色更加严整:这个家里,什么人闵都不在乎,只在乎姐姐!小绸笑不出来了:我又何须你在乎不在乎的。闵说:二姐姐走了,姐姐没了伴,我知道我连二姐姐的一小点儿都比不上,可我也想和姐姐做伴呢!小绸不想闵看见自己的眼泪,硬着脸说一声:你又提她!站起身,撂下绣花针,下楼去了。

走在园子里,小绸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摆店肆做买卖的情景,柯海卖布,她卖药,镇海卖书——镇海媳妇还没过门,在南翔泰康桥的娘家,替她娘剪桑叶呢!那一日,老太太也来逛,在她药铺里抓了一服药。如今,老太太走了,却来了丫头、双生子、阿昉、阿潜一串,镇海媳妇是来了又走了。许多人影在小绸眼前往互交替,将个园子挤得熙熙攘攘,转眼间,那些人又没了,原来十来个春秋过去了。不知不觉,眼里的泪干了,心里一片空明。听见有人喊大嫂嫂,抬头左右四顾,看不见人。那人又喊一声,声音从池面上来,循声过去,看见了,是妹妹。怀里坐着个小子,乘在一艘小船里,鸭四划着桨,穿行于荷叶莲蓬中,时显时隐。小绸不由恍惚起来,似乎身处虚实之间。又忽然肩上被人拍一下,原来妹妹上岸了,一手牵小子,另一手拉着嫂嫂,去莲庵看石佛了。

立秋之后,落苏就收房了。给她爹妈一些银两,再替她做几身衣服,打几副钗环,梳了头。柯海将息的几间屋,原就是一个偏院,这时候也不另收拾了,新换了帐幔被褥,安顿下来。从此,柯海饮食起居,一应事务都由落苏照料。许多东西是她没经过和看过的,但她自有一股乡下人的耿劲,蚂蚁啃骨头一般啃下来。中间不知出过多少又气又笑的事故,倒也添一番乐趣。柯海对落苏,颇有些类似当年申明世对荞麦,两人都是乡间野地里无拘束地长成,属《诗经》里面“国风”一派的。落苏不如荞麦娇媚,更要憨实几分,多少有些呆愣,可伶俐又如何?小绸与闵都称得上人里的尖子,柯海对付得身心俱疲,到头来连个闲话的人都没有。对落苏,却是想怎么就怎么的。何况,落苏也并非一味的呆愣,那就叫蠢了。方才不是说她耿吗?耿出来的一点心机,也颇为可叹。

比如落苏不识字,阮郎来访,未遇,落苏怕记不住客人姓什么,就在纸上画一个扁圆,过后却又忘了当初的用意。待柯海回家问起,她看了就说“蛋”,难道是“蛋”先生不成?正急出一头汗,柯海自己猜到了,原来是“卵”——阮先生!柯海思量着教她认字,笨人用笨办法,每个字写一行。似乎并不怎么奏效,落苏依然写过即忘。有一日,柯海撞见落苏写字,方才明白端倪。原来落苏写字好比农人作稼穑,今日耪地,明日挖坑,后日下种。她先写一行撇,再写一行横,后是一行竖,就出来一行“千字文”的“千”。柯海只得作罢,彻底断了教她的念想,却又见她在纸上写下一些自创的文字——一个圆,是日头的意思;一个半圆,则为月亮;一堆墨点,围在圈里,是米;水是横下来的“川”字;最为形象,并且接近仓颉造字本意的是“雨”字,落苏是画一扇窗,每一格窗棂里一点。所以,柯海就不能说落苏不识字了。

柯海纳了落苏,日子逐渐安乐,人也见胖了。一日秋雨过后,到园子里去。池水涨得满满的,莲藕丰腴,有小鱼儿在其间穿梭。岸边的柳丝缀着雨珠子,风一吹,丁零当啷落了一头一身。柯海一时兴起,拾了根柳枝拨开水面,于是波纹荡漾,如同炸了锅似的,鱼儿四处乱窜,激起无数小旋涡。正怡然自得,忽抬头看见,池对岸石头上,一坐一立有两个人,一起看他,是小绸和闵。水波投在她们脸上身上,显得影影绰绰,好比水中月,镜中花。柯海怔忡着,移不开眼睛。那两人并不说话,只是笑,像是得意,又像是讥诮。总之,使柯海觉到了惭愧。两岸相望一阵,到底还是柯海撑不住,直起身子,撂下柳枝,拔腿跑了,身后传来碎银子般的笑声。柯海心里说:我怕你们还不行吗?一路跑出园子,过方浜,进了宅子。屋内,落苏伏在案上,又造了一个字。一个圈,圈里正经是个字:“子”,是柯海把着手教会的,其实就是个“囝”。柯海明白,落苏有孕了。

下一年的夏四月,柯海得一子,取名“暆”。因落地那一时日再旦,所以就用一个“日”旁,又是在阿昉的“昉”字后面加个“也”,意即阿昉虽是年最长,可阿暆却是长房之子,也是长。“暆”的字意却正是继“昉”曙光初起之后,日徐行移,就有一层西斜的情景,暗指柯海中年得子。从取名的面面俱到,就可见出举家上下多么欣喜。自镇海媳妇去世,镇海出家,多少是有些消沉了。虽然造庙请佛,几番复兴,终也抵不上添人丁让人振作。依着申家人本性,是要大庆大贺,但申明世说了,不可太过彰显,不就是个孩子,还是庶出,有多大功德?其实是怕折了小东西的命,于是,便压抑着。满月时,只略请几位不可少的亲戚,吃了一场酒。

来赴满月酒的亲戚,多是外家的人,外公外婆,姨姨舅舅。少不了要看孩子,一溜人中间,数丫头最出挑,人人惊叹。丫头这年十三岁,已是亭亭玉立,不仅会书画,还绣了一手好活计。回去不几日,就有申家的知交上门做媒聘,所说的那一家正是南翔泰康桥计家,殷实自不必说,风气又十分端正,那孩子是阿昉阿潜舅家的儿子,比丫头长两岁,已入泮读书。小绸一旦听说,即刻想起镇海媳妇用阿潜换丫头的戏言,竟是一语成谶,不由悲喜交集。她遣人与柯海带话:不论他应不应,反正她这边是应了!这是自柯海纳闵之后十多年,小绸传过去的第一句话。柯海回话道:你应了,我有什么不应的?小绸再无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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