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迎风打开漆盒，小心翼翼地捧出“曜变天目”时，在他的记忆中一向稳如泰山的师傅眼中倏地射出如刀精芒：“曜变天目！”李四爷死死盯着叶迎风手上七彩流光、璀璨夺目的瓷器，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

面对师傅，叶迎风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昨日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李四爷听罢良久未语。

“那玉佩与《快雪时晴帖》你是从何处得到的？”李四爷望向叶迎风，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叶迎风张了张嘴，心头却陡地响起一个哭泣着的童稚誓言：“孩儿发誓，绝不对任何人泄露身份！”

“是以前弟子无意中遇上的，见仿得逼真，便留下了。”叶迎风垂下眼睑，不敢与李四爷对视。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清风拂过，卷起扇子似的葡萄叶，呼啦啦如同雨打芭蕉，叶迎风心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家园中那片青脆的芭蕉林。

李四爷轻轻的一声叹息，重重地敲击在叶迎风的心头，就在他几乎忍不住据实相告的瞬间，李四爷的声音已传入他的耳中：“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傅，这盏‘曜变天目’究竟是真是假？”叶迎风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平静。

李四爷怔怔地望着小几上的“曜变天目”，眼神恍惚飘渺，神情中有说不出的怪异：“建盏乃宋代八大名瓷之一，专供御用，因其成纹不同，又有鹧鸪斑、油滴、兔毫等，建盏尤以曜变最美，亦最稀少珍贵……可惜这一件是假的！”

说到这里，李四爷两指捏住碗沿，另一只手屈起一指轻轻敲在碗壁之上，发出一声有些沉闷的轻响：“建盏俗称铁胎，敲之有金铁之声，若非这一丝破绽，为师绝然无法甄鉴！然则瑕不掩瑜，烧制此器之人实在可称为天纵奇才！”

叶迎风的心止不住怦怦乱跳，问出了纠缠了他一夜的疑问：“师傅，是花家吗？”

李四爷听到花家二字，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异彩，瞥了眼面色苍白的叶迎风，沉声道：“除了花家和秦家，我再想不出江湖中还有谁能有此能力，不过花家精擅瓷器仿造的花七爷却是没有这份功力，至于秦家……我却是没听说近几代中哪一位是精通瓷器的。”顿了顿，李四爷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喃喃道：“几年前我曾听说花家出了个旷世绝古奇才，此器若非秦家所造多半便是此人的杰作，哈哈，当初江湖传言此子如何天资绝伦，我尚且有些不信，如今看竟还低估了他！”

果然是花家！没有人比叶迎风更清楚这件“曜变天目”绝对不是出自秦家，他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犹不觉痛，猛然看见李四爷目含审视地凝望着自己，叶迎风心头一凛，被仇恨烧灼得几乎发狂的头脑蓦地恢复清醒，强迫自己扯动嘴角，发出一声惊叹：“师傅，这花家到底是有何奇特之处，竟如此厉害！”

李四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举起茶壶吸了几口，神色渐渐变得肃穆，沉吟了少顷，问道：“小叶子，你可听说过匠门？”

老人的目光投向头顶郁郁葱葱的葡萄叶缀成的绿云，透过其间微小的缝隙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着他。

这世上到底有多少行当？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包罗万象，远远不止所谓的三百六十行，其中有些传承隐秘、行事诡吊的行当，譬如风马燕雀四大骗、发冢盗墓摸阴财等四个行当，江湖称之为四大奇门。

自打藏玩古物之风渐盛，便诞生了一个以摹仿造假为业的江湖行当，外人称之为“匠门”，行内人自称“匠师”，亦是四大奇门之一。

古董文玩种类繁多，匠师们穷其一生也无法样样精通，是以大都毕生精研一类，因此匠师又分为“五作”：土、木、金、水、刀。

江南秦家便是世代相传的匠师，不过秦家做出来的东西明明白白地说明是仿品，供那喜爱古董之人把玩，这叫明匠，因怕心怀不轨之人利用自己的手艺骗人，明匠大都会在仿品上留下标记，以供辨别，而匠门中另有一支被称作暗匠，这暗匠做出来的仿品却是专为骗人之用。

暗匠中最为出名的一脉是洛阳花家，名声虽不如秦家那般响亮，但是在匠门里与秦家一明一暗，都是传承积久的家族。

自从八年前秦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花家便稳稳坐上了匠门头把交椅，江湖上关于花家的传说轶事也渐渐多了起来，比起秦家，花家行事也更加隐秘。

这些年叶迎风费尽心机，也没能打探出多少确切有用的线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迎风被李四爷的呼唤声惊醒，正迎上老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叶迎风急中生智地揉了揉眼睛，借机抹去泪痕，嘴里抱怨道：“这王家村哪里都好，就是风沙着实太重了些！”

李四爷欲言又止，思忖了片刻道：“眼看着七月十五就快到了，铁春风给为师送来口信，说是遇上了些麻烦，想请为师相助，我这老胳膊老腿哪经得起舟车劳顿，你就代为师去一趟神目台吧，顺便看一看在大庙会上能不能淘些好东西，不需急着回京，斗鸡大会之后再回来即可。”

叶迎风有些迷惑，等斗鸡大会之后再回京，再加路上费时，那至少也要两三个月以后了。

“师傅，我……”叶迎风急急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四爷挥手打断，“为师这一生收徒四人，留在身边的只有你与你三师兄两人，只是老三他沉稳有余，天赋有限，打理生意尚可，论心智见识却差你太远，那铁春风与为师我交情不错，岂可袖手旁观？你拾掇一下，明日就出发吧！”

叶迎风听师傅说得斩钉截铁，心知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告辞离去。

回程一路上叶迎风都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师傅一定是猜到了什么，才要将他这么急匆匆地赶离京城。

葡萄架下，小几上摆放着一大一小两件锦盒，小盒中放的正是叶迎风带来的“曜变天目”，而旁边大锦盒中盛得却是一件尺许高，小口短颈丰肩瘦足的青花梅瓶！

李四爷静静地注视了青花梅瓶许久，伸手将梅瓶擎在手中迎光转动，瓶身一条张牙舞爪的游龙纹饰仿若活了一般，直欲脱壁而出，围绕瓶颈书有四字：“四海升平”。

若是丁友儿看到这一幕，定然能够认出李四爷手中的瓷器正是王喜贵偷带出宫的那件青花梅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