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皆知，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对于我的软弱、冲动与不够内敛，我特别记得两个好处：

其一，我懂得与世人相知相惜。这个借由外在虚荣来填满内在空虚的企图，你我每个人都有。我们永远都是世间的凡人。喜爱享乐的个性让我能够了解那些承认自己软弱却无法战胜软弱的人：唯有深刻感受到自己苦难的人，方能同情他人的苦难。我想到那位为了更多的性爱出轨造成家庭破碎的男子，虽然他的妻子和小孩是他最珍贵的宝藏。他告诉我：“我知道我疯了。我为这些女人失去了一切，但这就像存在我血液里的疾病一样，我没法摆脱。”我想到另一名男子，也因为妻子最后诉请离婚而崩溃。对于他妻子或小孩来说，他总是缺席。身为高层主管的他，整个人被工作和强烈的事业心完全吞噬了。

尽管岁数已大，我终归能够理解众生。事实上，在《没有重心引力的人》中，精神分析学家查尔斯·梅尔曼（CharlesMelman）描述了我们目前看到的一个新的精神经济的诞生。他认为，先前的动力——欲望，如今已让位给享乐：“今天随便打开一本杂志欣赏我们社会的重要人物或英雄，不看到他们展现一种全然享受的特殊神情，简直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将五脏六腑、五脏六腑的内部，甚至内部的内部，全都掏出来。”我们在这儿触及一些极端现象，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牢固不移的不满足感的直接原因之一。没有限度地寻求享乐，同时也意味着不断地承受欢乐的局限。当感官和想象力愈是感到欢乐带来的欢欣畅怀时，它的快速消退也愈容易让人尝到苦涩滋味。欢乐之后带给人的是一个大坑洞，一个欢乐永远无法填满的空虚。

其二，我敢肯定地说，空虚的经验本身是件好事。每一次意识和觉悟到自己所开展的工作不过是虚荣浮华时，我就一层一层地被洗涤。难道不是生命中不断遇到的磨炼，让人渐渐达到赤裸无华的境界？我们彼此坦诚相见的日子迟早会来临。

不同于把圣人视为所向无敌的英雄那种愚昧的虔诚，这些男女全都经历过天塌地陷的时期。让我们举耶稣会的创立者圣依纳爵为例。出生低阶贵族的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醉心于成为骑士，当西班牙北部的潘普洛纳（Pampelune）遭到围城时，他为一位领主效劳。不料一颗炮弹击中他的腿，导致终生残障。他告别了军旅生涯，追逐显赫战功和荣耀的梦想也彻底粉碎！他在肉体和心灵上都落入软弱无能的状态，在他眼里，他已然失去一切。漫长、静止的恢复期迫使他阅读和冥想，一天，他读到了福音书里一段似乎是专门对他说的话，从此他成为基督的士兵。接下来数百年，他吸引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跟随他的脚步的耶稣会教士。

我认识的许多人也都有同样经历。曾经担任过历史老师的瑟西尔，最珍贵的梦想就是拥有自己的家庭。她的生活一帆风顺，对未来充满了乐观和信心。非常在乎自己魅力的她，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如意郎君。一天，她因身体微恙去看医生，生命却就此改观：医生宣布她这辈子无法生育。她永远都当不了母亲，一切都崩溃了。她的生命失去了意义，整个人陷于绝望。她对一切失去了兴趣，面对的是全然的空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读到一篇文章，描述亚洲某个国家孤儿院里一群孤苦无依小孩的悲剧。健康良好的小孩很容易被领养，身体残缺的小孩则无人闻问。这是她生命的第二个晴天霹雳。她感受到召唤，写了一封信给那位记者，询问更多相关讯息，很快地，她成了母亲，认养了1个、2个、5个、10个出生在法国或世界各地遭父母遗弃的小孩。她还成立了一个协会，多年来救助了数百条生命。在一栋建于树林间的漂亮房子里，当时收容的20多位孩子围绕在她身旁。这个大家庭所散发的智慧和喜乐让我印象深刻。我对她说：“瑟西尔，你真幸福啊！”她开怀大笑：“您是第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其他人都对我抱以同情，以为我肩负着沉重的负担。事实上，这些受到生命摧残的孩子可是我幸福的源泉啊！”我们两人都笑开了怀。

不论是圣依纳爵或瑟西尔，他们先前对自己及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想象完全破灭。尽管这个“除锈”的过程痛苦万分，但我们祝福每个人都能有此经历。一旦除去脑子里叮当作响的奇思幻想、剔除所有的鸟声和羽毛之后，人赤裸的心灵将成为无底深渊。这时，终于有了真理容身的空间。

换个方式来说，我们必须在“欢乐”和“幸福”之间择其一的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