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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三章 风中的蜡烛(2)

青旗:嘎达梅林 作者:郭雪波


白尔泰又想起嘎达梅林,想起二爷爷。

中午,他们就地休息吃干粮。甘迪尔又咬上他那根红塑料烟嘴,嘴里冒出白烟,很快咔儿咔儿地咳嗽起来。他问起白尔泰下干校的缘由,白尔泰就把分来达旗所经过的事如实说了一遍。一听“狼”关塔布以及档案馆发生的事,他的双眉骤然皱起,脸色也变得凝重。

“事情不太妙啊,小伙子。”甘迪尔的眼睛望着远处,重重叹气。片刻后,他问白尔泰,“这么敏感的时期,你查看嘎达梅林资料干什么?”

“为了寻找我二爷爷。”白尔泰就把自己的真正用意和盘托出。不知为何,他心里十分信任甘迪尔。说完二爷爷的事,他诚恳地问:“甘主任,你真的知道那些幸存者的情况吗?”

“谁告诉你的?”

白尔泰只好坦白,说出德主任。

甘迪尔摇了摇头:“这个小德呀,把难踢的球倒传给了我。”

沉默片刻,他又往红烟嘴里插上一支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烟,眼睛望着远处,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起话来。

“小伙子,既然这样,关系到你二爷爷的安危,那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甘迪尔脸色沉静,语调平缓。

“那是六十年代初,科左中旗党委书记一把手有一天单独找来旗办公室主任兼档案馆负责人的一个同志,交给了他一项特殊任务,就是全面调查嘎达梅林起义造反的历史事件。”

“那个主任是——”

“你不必急着知道他,小伙子。一把手对这人说,这是旗党委决定的一项党的内部工作,不宜公开宣扬,主要目的是对历史负责,对后人有个交代。因为这件事发生在科左中旗也就是旧达尔罕旗土地上,趁那些参与者和知情者还活着时,要彻底调查清楚,做出个结论。解放前,当时北洋政府一直当嘎达梅林是胡子土匪来镇压,可我们共产党也能这样做吗?历史真相到底什么样,我们要全面调查清楚。就这样,组织上让这位负责人调选另五名党员干部,组成一个工作小组展开工作,这件事由这位旗委一把手直接负责。那时,上边开始提阶级斗争这条线,做这项工作当时得担一定的风险。”

说着,甘迪尔咳嗽起来。

“后来呢?”

“搞了三年调查,寻访了几百人,写了几十万字的调查材斜。正这时‘四清’运动全面展开,六人小组暂停工作都去搞‘四清’了,接着就是现在的‘文革’了。那个旗办主任兼档案馆负责人后来担任副旗长,现在或许正因为那段工作而受迫害蹲牛棚——”

“我已知道这人是谁了——”白尔泰盯着甘迪尔那张沉稳而坚硬的瘦脸,欲说出时却被他阻止了。

“你不必道破了,这是党内的秘密,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但不知为何,今天我说了这么多,或许因你二爷爷的原故,或许因你是我那丫头可信赖的朋友,再或许——”老爷子没说出第三个或许,慢慢抽着烟,但白尔泰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身上战栗了一下。只听甘主任继续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小伙子,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我也不想把我知道的幸存者名单全告诉你,这些人现在也都处在危险的环境中……不过嘛,你也别失望,据我分析,如果你二爷爷真是那个来自库伦旗的托日孟克,他可能会去找一个人。”

“谁?”白尔泰惊喜地问。

“这人名叫孟山虎。”

“他是什么人?”

“嘎达梅林的一个亲戚。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他现在哪里?”

“我记得好像是海力锦公社的什么大队。容我想一想,好多年了,他们现在老改新的革命名字——”

甘主任一时怎么也没想起来。这时有人走过来,他说一声“我该拉大耙了,想起来明天再告诉你吧”,然后迈着踉跄的步子,拉上大耙走了。

白尔泰望着他的背影,那个弓着腰驼着背在荒原大风中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有股热流上涌,默默说:甘主任,谢谢你,当年接受党委重托的负责人。

嘎达梅林啊嘎达梅林,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因你而遭难,因你而受伤害,或逃,或亡,或沉默,或咬牙坚持,这都是为什

么呀?

年轻的白尔泰突然非常严肃而认真地思索起这个名字:

嘎达梅林。

第二天,白尔泰被安排去干别的活儿,没见到甘迪尔。

他心里有些着急,不知甘主任想起来那个屯名没有。一个星期之后,机会再次来临,他又被派去监督甘迪尔干活儿,还是拉大耙。

今日荒原上无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远处有人唱着哀婉的长调,犹如绵绵不绝的绸练在空中飘飞。

白尔泰发现,甘迪尔的身体更差了。他的肩头垫着一层旧毛衣,二三十斤重的大耙在地上拖走,变得足有一二百斤的重量,他肩膀已磨出血泡。本来身体不好的他更显得瘦弱不堪,走几步就呼哧带喘。望着远处雾茫茫的原野,他眼神苍凉,如一头负重的老牛,哀伤地看着前方。吐痰后,他嘴角沾有血丝一样的东西,沉重劳动和提审时的拳打脚踢以及被新式“刑具”逼供,他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好似一棵随时要倒下的

老树。

“你可要挺住啊,甘主任。”白尔泰担心地说。

他自嘲般回答:“死不了。当年给地主扛活那会儿,一入冬就拉大耙,整整拉一个多月。那会儿年轻啊,不觉累,现在不中用了,拉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那屯名,我想起来了,叫古尔本窝棚。”

“太好了,明后天我就请假去找二爷爷。”白尔泰高兴了,片刻后,他犹豫着,还是把窝在心里的一句话说了出来。“甘主任,‘狼’和专案组对嘎达梅林起义材料那么感兴趣,我现在明白他们意图了。”

“噢?”甘迪尔抬头看看他。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感兴趣的并非嘎达梅林本人,而是调查嘎达梅林的那些人!”

“是啊,‘六人工作组’!”甘迪尔坦然一笑。

“甘主任,你们可要当心啊——”白尔泰说得辛酸凄凉。

“没什么好担心的,为党工作,胸怀坦荡,历史作证。”甘迪尔的话掷地有声,脸色凛然。只见他掐灭烟头,往肩头套上大耙继续向前走去,义无反顾。很快,他的身影淹没在身后那道黄白色的尘幕中。扎进土里的耙钉,在干涸的荒地上拉出三十六道深沟,如狼啃过的干羊排。一缕缕草根被拔出来搂进耙子里,越堆越多。脚下的土地沉默着,无言又无奈地忍受着那一道道铁齿从其胸脯上撕扯过,犹如一位被贪婪的孩子毫无节制地撕扯着枯瘦奶房的老母亲。

白尔泰快步赶上甘迪尔,替换他,同时鼓起勇气从内衣兜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甘迪尔说:“甘主任,这就是我跟您讲过的那张图,我临摹的。关塔布说那面青旗和上面图是假的,仿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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