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节:第四章 达尔罕亲王(1)

青旗:嘎达梅林 作者:郭雪波


第四章 达尔罕亲王

不要因为路远而不走,

只要走就能走得到;

不要因为石重而不搬,

只要搬就能搬得动。

——成吉思汗箴言

晚上大家正在吃饭,随着一阵如狼嚎般的鸣叫,两辆警车开进了干校院子里。

接着通知召开紧急大会,学员们放下饭碗就去外边大院子里集合。寒风嗖嗖地加剧着气氛的紧张,人们不由得打冷战。从旗保康镇来了两辆警车,下来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情形十分吓人。不知要出什么事情,人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大院里黑压压站着干校的全体人员,那些隔离审查的牛棚人员也都来到现场,站在一边。

前边临时拉出来的大灯泡,在风中摇曳,一张长桌后站着以“狼”为首的几位旗里来人,个个绷着脸,十分威风严肃。干校校长高孟克宣布开会,并请关塔布讲话。“狼”也没啰唆,大声宣布干校的“挖肃”专案有重大突破,挖出了“内人党”重要的“独贵龙”行动组,要对他们予以正式逮捕。他接着宣布了两个人的名单,第一个就是甘迪尔。

“狼”的那双狼眼,阴冷地扫视着惊恐的众人,脸上十分满足和得意。他一挥手,早有准备的两名刑警,如恶虎般扑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锁喉掌、擒拿手并用,对付没有一点反抗之意的那两个人。眨眼间他俩如小鸡般被掀翻在地上,双手被铐上了手铐推搡到前边去。可怜的甘迪尔,嘴边还沾着饭粒,可能是从专案组放回去刚开始吃上饭。由于饥饿,他伸舌头舔了一下嘴边的饭粒,却被身旁手疾眼快的警察一巴掌扇过去,打掉了那饭粒。同时舌头被牙挤撞,顿时鲜血直流。这一下,甘迪尔愤怒了。

“操你妈!杀人犯还有个像样的一顿饭呢,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子跟你拼了!”甘迪尔吼骂着,把一口血痰向那警察的脸上吐去,同时用脑袋撞向他的胸脯。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甘迪尔一向平和,受人尊敬,脾气也温厚,但曾是老兵的他,骨子里有股清傲气,显然感到人格受到了羞辱才会有如此举动。在场众人,也都怒目而视。事发突然,那警察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撞个四仰八叉,手脚朝天。另两名警察登时扑上去,几下便打昏了甘迪尔,如拖着一只死狗般把他拖上了警车,一只鞋还掉落在地上。

另一个被抓的人叫杨根荣。他更是吓呆了,浑身哆嗦着,被带走时嘴里下意识地一个劲儿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白尔泰当时真不解他这一举动的含意,是为了表达忠诚?还是吓傻了?

“狼”带着两个重要“案犯”,当晚就要返回旗保康镇。

白尔泰突然灵机一动,便壮着胆子走过去,跟“狼”说话:“关大哥,求你一个事,不知行不行?”

“你想干啥?”“狼”没好气地问,脸绷着,保持着威风。

“我跟你说过的,请假回保康找我疯二爷——我想,我想,搭一下你的便车,不知行不行?”

“狼”没想到是这路事,一时犹豫。

“求求你了,关主任关大哥,我真担心疯爷爷,在保康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个好歹儿……帮个忙,对你来说举手之劳的事,关照一下吧。”白尔泰死皮赖脸地恳求,一脸的可怜相。

毕竟两个人之间有点交情,不好拉下脸来硬拒绝,他只好摇摇头说:“你这人真是难缠,好吧好吧,快上车吧!”

“多谢了关大哥,我回宿舍拿一下包!”白尔泰飞速地跑向宿舍。

“真麻烦!告诉你就这一次啊,往后别再拿这类屁事烦我!”“狼”从他身后喊。

白尔泰拿了包,从食堂里拿了三四个贴饼子揣在包里,发现甘迪尔一只鞋掉在地上,他又顺手捡起来放进包里,然后飞速奔向那两辆警车。他被安排坐在关押甘迪尔等二人的后边囚车里,这倒正合他意,就是不这么安排他也会主动申请坐这辆囚车的。

车一开动,白尔泰就去察看甘迪尔的伤势。

人已醒过来,低声呻吟,喊着胸痛肋骨痛。

看守警察坐在前边司机室,后厢只关着甘迪尔和杨根荣两个人,因而,白尔泰还比较自由些。他先把那只鞋,套在甘迪尔那几乎冻僵的脚上,又给他擦了擦嘴边血迹。然后,从包里拿出贴饼子,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个,自己也留一个啃着。

“别嫌臭啊,那是老甘的臭鞋熏的。”白尔泰想逗个乐。

可那俩人笑不出来,默默地啃着饼子,都饿坏了。

那个杨根荣啃着饼子,突然呕吐起来。

见前边司机室的警察回头看,白尔泰赶紧向他示意。

车厢里很黑,又很压抑,几乎透不过气来。

白尔泰真想大喊一声。

夜行警车,在荒野土路上颠簸着,令人昏昏欲睡。

突然,杨根荣梦魇般地呻吟着嘀咕:谁他妈咬我的?我咋就成了“内人党”分子了?谁咬我了?

杨根荣低声哭泣起来,恐惧似乎一下子击倒了他。他不想享受旗专案组那边的“肛插烛”“裤裆拉绳”“肛门灌辣水”“龟头插签”等等五花八门的高级刑具待遇。他一想到那些,就想吐。

白尔泰此时能说什么呢,运动像一场火,从荒野上燎过;又像一阵狂风,从荒野上卷过,那些树啊草啊幸免于难的有几棵?这是整个民族的劫难。百年不遇的劫难。这时,一直默默咬牙忍受疼痛的甘迪尔,突然在一旁黑暗中说起胡话来:“那个古尔本窝棚屯,现在叫忠心大队了……还有,梅林爷有个侄儿媳妇叫昂斯丽玛,在舍伯吐公社新艾里大队……”白尔泰赶紧看一眼杨根荣,也许是他极度恐惧加上极度疲劳,这时已在汽车的颠簸中昏然入睡。前边司机室里,那两个警察也都在打瞌睡。“……对了,想起来了,那个叫那顺孟和的炮头,一直躲着,解放了还躲着,隐姓埋名,好像听说在岱力吉公社一带生活呢……”甘迪尔说话越来越困难,声音变得很低,几乎听不见。他趁脑袋歪到白尔泰耳边时说:“德吉当年见过牡丹……”白尔泰惊讶,牡丹可是嘎达梅林的老婆!她还活着?甘迪尔继续在白尔泰耳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声音说:“快,快想法通知烟灯吐公社孙明亮、教育科朝克,还有德吉同志出去躲一躲……”白尔泰顿时明白,老甘说的这几人肯定都是“六人组”成员,赶紧问:还有两个呢?“那两人一个病死一个上吊,都解脱了。”甘迪尔咳嗽,揪着胸口。白尔泰默默记着甘迪尔所说的这一切,心里在暗暗流泪。突然,甘迪尔“嗷”的一声大咳,从嘴里咳吐出一堆黏液来。白尔泰赶紧扶住他,掏出手绢给他擦,发现手绢上全是鲜红的血。这一下白尔泰吓坏了,嘴里急忙喊:“老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老杨,老甘他吐血了!吐了这么多血了!”甘迪尔又“嗷儿”的一声,吐出一摊血,人随着昏迷过去。白尔泰赶紧敲前边司机室的玻璃,拼命地喊:“停车!快停车!甘迪尔吐血了!昏过去了!”昏睡中的警察半天才被喊醒。车停下,从前边车上下来的“狼”也打着哈欠走过来察看情况,然后冷冷地甩下一句:“前边十公里就是架玛吐公社,那儿有医院,先挺一会儿吧。”囚车继续前行。白尔泰抱着甘迪尔的头,默默地流着泪,低声说着:“甘老师,挺住啊,还有十公里就能到医院了,甘老师,你千万要挺住啊……”一旁的杨根荣,恐惧又有些漠然地看着甘迪尔。他像是患了魔症病般,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老甘不行了,老甘不行了……我咋办?我咋办……车终于到了半路上的那个架玛吐公社医院。

黑咕隆咚中,叫醒那个昏睡的值班医生,等一干人把甘迪尔七手八脚抬进屋里时,他的人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不用再治疗,不用再挨打受折磨了,也不用去接受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考验了,超脱了,彻底地超脱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床上,胸前一摊鲜血如一片盛开的萨日郎红花。他青紫的脸上,有一种解脱的木然表情,没有闭合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似是愤怒,似是哀怨,又似是拷问。沾着血的紫黑色嘴巴微微上翘着,显示出一种一贯的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傲。

白尔泰站在门口外边黑暗中,已泣不成声,静静地流着泪。怕“狼”他们发现,他不敢出大声。无边的夜,黑暗而寒冷地挤压着草原大地,万物都在其淫威下瑟瑟发抖。白尔泰身体冻僵,此时已感觉不到夜的寒冷。眼泪如冰,人心也如冰。

“狼”关塔布把甘迪尔尸体留在医院,说一声“明日派人来收拾后事”之后,匆匆回到警车上,扬长而去。白尔泰的心揪成一团,胸腔里如塞进秤砣般压抑,几乎窒息。他悲愤无比,又很无奈而无助。他最后瞥一眼甘迪尔那具已变僵硬的尸体,心中默默祈祷:甘主任,您一路走好,天堂那边没有“挖肃”,没有专案组,也不打“内人党”——

这时杨根荣尖叫着哭开了:我不是“内人党”……我不是“内人党”!我不要死……囚车又前行了。前边的路还很漫长,还很远。车外的夜好黑好冷。白尔泰静静坐在黑暗的车厢里,身上忍不住一阵战栗。头一次面对死亡,近距离直接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死亡,他吓坏了,脸无血色,头炸开了般疼痛,恐惧深深攫住了他年轻的心。他不停地暗暗呼唤着:甘主任,甘主任,你为什么死?你为什么死啊?国民党的枪炮没能要你的命,没能打倒你,却倒在关塔布之流的棍棒下,你身上带着著名四平保卫战的弹片,记载着为党为人民奋斗过的无数光荣,却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你的命运实在太可悲了,为什么会如此啊?你临去还惦记着帮助别人,想救别人,可别人都无法救你——你死得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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