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练马老妇

其实你不懂日本 作者:郁乃


 

我常常怀念在东京读书的日子,尤其怀念在练马区小竹町一带的清晨散步。独身一人,词书一本,踏着碎石小径,细雨如丝,远树如烟,行人稀少。偶然遇到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蓝染粗布和服淡雅素致。她们对我微笑,佝偻地敛首鞠躬,说声“奥哈腰”(早安)!虽然彼此不相识,但这一声轻呼,对于异国他乡的游子来说,依然是那么温柔和亲切!我总是深情地低身回礼,用我那外国人的日语柔声回应,尊敬又感谢地目送她们,看她们踏着木屐,撑着布伞,走入濛濛细雨之中。刹那间的朦胧里,我常视为母亲的背影,可是和母亲相隔那么遥远。

刚搬到练马区小竹町的力行会馆时,面对着各种各样的面孔,我抱着老子的信条: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决心做个是非之外的人。那时我最先打交道的,就是出门十几步外代卖邮票的药店。一周进去几次,用舍不得花掉的钱换来几张花花绿绿的邮票贴信寄回中国。

有一个周六下午,在小街两旁五花八门的招牌中,我蓦然望见了一个白底红字的小铁牌。哥伦布发现的是新大陆,我发现的是一家代卖邮票的田中太太米店,两者的结果都是欢天喜地。星期天打工回来,路过田中太太米店时,不由自主地拉开了那扇厚厚的玻璃门。有人吗?随着我的轻唉声,一位胖胖的老妇从米袋后面现出身来,边说着“衣拉夏衣麻塞(欢迎光临)”,边笑容满面地来到我面前,亲切地问我:要买米吗?我说买邮票。她转身拿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邮票。我慢慢地挑选着,老妇人则是笑眯眯地陪着。过几天再去买邮票时,拉门进去,只见老妇人正坐在棉布垫子上织毛衣。她招呼我坐下聊天,递过来一个棉垫子,又拿出一个四方大漆盆,里面盛着各种米果点心。她跟我拉起了家常,说丈夫过世十多年了,现在她一人独居,前店后家,一个女儿远嫁到北海道去了。她不介意地告诉我她今年67岁了。吃了几个米果又买了几张邮票后,我要离开时,田中太太亲切地告诉我,有什么事尽管找她。

一个多月后,正当我在房间里写作业时,接到田中太太的电话,约我明天和她去参加朋友们的聚会。第二天中午,我从学校直接赶去了田中太太家,和她一起步行到一处门口钉着“吉田”的木造老房子。拉门进去后,只见一男三女四个老人已盘坐在草席上。田中太太把带来的饭盒打开,拿出了她手做的红豆黏米饭团,分给大家吃。说说笑笑中,我认识了那个叫吉田的清瘦老妇,又圆又胖的山崎老妇,说话风趣的大岛老妇,又高又壮的小野老妇。田中太太告诉我,大家都是未亡人(老伴过世的人)。大岛笑着说:这是未亡人俱乐部,每周大家各自带着食物聚会一次。

小野的丈夫半年前过世,她正在兴奋地跳民谣舞,丝毫看不出有丧夫的痛苦。大岛看出我的不解之情,她一边给我添着甘酒(一种甜米酒),一边轻轻却有力地对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这些未亡人,不能总活在回忆的悲伤里,我们得走完那不多的人生之路。我被大岛的坦诚之语深深打动,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欲言又止。她们对于即将逝去生命的热爱,对于短暂人生的把握,都令我肃然起敬。

再见到田中太太,是在早春2月的一个周末傍晚,我正散步在小竹町那条梅落繁枝千万片的碎石小径。田中太太和吉田手挽手从对面走来。田中太太落落大方地告诉我:吉田约我来看这里的红梅,我们正在相恋。我高兴地拥抱着两位老人,欢喜地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田中太太摇摇头说:我们不打算结婚,因为彼此都有过去和现在的家,我们相恋是为了今后的人生不留空白,我们要快乐地活着,这也是天国里老伴们的愿望。

落叶归于尘土,人归于自然。练马老妇,我或许还了解得不多,但我知道你们是属于尽情燃烧生命夕阳的快乐老人。后来,我曾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没有比练马老妇更令我感怀不忘的。为什么,说不清,或许是她们那种对生命热爱的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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