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节:5、童年

婚规则 作者:周爱华


5、童年

我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一片漆黑。大玻璃上映着我的身影,我与玻璃上的身影默默地对望。

世界竟是如此浩渺无垠,黑夜竟是如此深邃无底,寂寞孤独竟是如此漫无边际,恐惧竟是如此浓郁,我又一次深深地体验到了。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只要我是清醒的,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似乎看到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子,低着头,抱着腿,缩在一个黑暗房间的小角落里,默默无声地落泪。我看不到她的模样,可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孤独和恐惧,以及绝望。

她是小时候的我。我与她对视,隔着三十年的时光。

我一生下来,不知何故,母亲非常厌恶我,不愿意多抱我。有时我哭得厉害,她会把我放到卫生间的地板上,关上门,任我在里面哭到声音沙哑,然后没有声息。我出生于阴历六月初六,她便给我取名初六,她没有在我的名字里寄托任何的期望,这也是她不爱我的一个明证。

那时,我家里条件不错,父亲是工程师,收入颇为丰厚。我生下来后,家里请了一个老保姆来帮工。有一天,我躺在婴儿床上,伸展四肢大声哭泣,那哭声极响亮,仿佛在要求着有人去抱我。母亲听到哭声,眉头紧锁。老保姆走过去,俯身亲吻我嫩嫩的小脸、小胸脯。在她亲吻我时,我忽然不哭了,对她绽放一个稚嫩而纯美的笑容,像花儿盛开一般。她把我抱在怀里,怎么亲也亲不够,怎么爱也爱不够。我母亲说:“既然那么喜欢她,你就抱回去养吧,我按月给你一些钱,这个孩子我不喜欢,我和她八字相克。”老保姆说:“好啊,这孩子我喜欢。”

我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了,成了别人的养女。

养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她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也嫁得好,丈夫在县城做生意,很会赚钱。丈夫重男轻女,当她第一胎生的是女儿,他的脸冷了好几个月。当她第二个女儿呱呱落地时,她的丈夫在县城新娶了一房姨太太。姨太太很争气,没多久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她看着自己刚生下来的女儿,心里满是怨恨,偏偏这个小婴儿不知好歹,哭个不停,那哭声扰得她心烦意乱。她掐住她的脖子,她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这个小小的婴儿身上。当她冷静下来时,她发现那个小生命沉寂下来了,有如植物一般安静。她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她想要个男孩,只有生下男孩,她才能保住她的地位。但她的子宫忽然就干瘪了,枯萎得就像某种晒干了的植物,她再也怀不了孩子了。紧接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干瘪了,她的皮肤萎缩了,仿佛里面的水分都被蒸发掉了。她的身体失去了性感和美丽,这种失去写满了她的全身。她成了一个寡淡无趣的女人。

她的丈夫彻底不回家了,她由怨妇变成了弃妇。她要带孩子,要养家,她的皮肤很快灰暗、松驰,跟她的人生一样已经没有复原的希望和机会。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到她亲手掐死的那个女婴,她心在破碎,她想哭泣。她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绝望。

她领养我时,她的大女儿已经嫁人了。我想她之所以愿意养我,除了想弥补她的罪过,想补偿那个她亲手杀死的小女儿,还因为她太孤独、需要一只小宠物来陪伴吧。我便是那只小宠物,类似小猫小狗。

养母家在县城郊区一家工厂的工人宿舍里,房子老旧狭小,二十多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上百户人家共用一所公厕。

从我记事起,每月的第一天,我都要回父母家要一点生活费。养母太老,只能帮别人做点家务活赚点小钱,这点钱连养她自己都不够。

去父母家的路总是显得特别的长,从养母家到父母家,差不多要走半个小时。幸好每个月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利的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那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

那时我的母亲大约三十来岁,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她很会妆扮自己,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

那是20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的衣柜里只有绿、蓝、黑、灰等几种颜色,大街上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像是灰蒙蒙的蚂蚁。而我的母亲穿着颜色艳丽的衣服。在灰蒙蒙的人群中,她像一朵正在绽放的鲜花,有着阳光似的明亮,而别的人统统成了衬托她的绿叶。

她见谁都是乐呵呵的,但一看到我,脸立即沉下来,像冰一样冷,嫌恶我的表现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为了反击她的嫌恶,我只好装出一幅比她更冷漠的样子,我从来不叫她妈。看来我们真的八字不合。

许多次,我的手伸在半空中,她却熟视无睹。我只好长久地伸着,固执地伸着,默默地伸着,无声无息地伸着。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伸着手,手掌向上,像乞丐那样伸着。直到母亲烦了,狠狠地瞪我一眼,大骂我是讨债鬼,然后往我的手掌里放上几张破旧的小钱。其实我家很富有,但是她对我很吝啬。

有时母亲一分钱都不愿给我。我很失落,向县城后面的老林子走去,深深的被遗弃和被伤害的感觉死死抓住我,我多么渴望母爱和父爱啊,我多么渴望他们能轻抚我的脑袋或者脸蛋啊,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都是呼唤。可是他们嫌弃我,深深地嫌弃我。一种恨的悲伤使我脚下如飞,我朝着阴暗幽僻的老林子深处跑去,脚下踏着厚厚的腐烂的叶子,潮湿和阴冷包裹着我,我希望撞到一条毒蛇,把我咬死。我还希望掉进猎人布的陷阱里。我要用死去报复这种遗弃。可是老天不让我死,想来老天也像我的父母那样讨厌我,要让我活着,因为活着每月就要去讨要生活费,要受尽白眼。

我要不到钱,回到家,养母就会不停地唠叨,骂我母亲是婊子,骂我父亲是混蛋。她指着我的额头骂道:“你怎么这么笨,要不到,你就哭啊,闹啊,你在地上打滚啊,你可以赖在地上不起来,直到他们给你为止。”我不敢说话,转身埋头做家务活。我只希望多做些家务,来舒缓养母的怨恨。

有一年的除夕夜,养母又让我去父母家要生活费,我们没钱过年。到了父母家,他们正准备吃年夜饭,桌上摆满大鱼大肉,我的妹妹穿着新衣服,抱着洋娃娃,像个天使一样。我走到母亲面前,我说:“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还没给我,快点给我。”母亲说:“你向我讨钱也应该给我副好嘴脸看,开口就责问仿佛我天生欠着你似的,这些钱就是给了乞丐,他们也会向我道声谢!”我听了很生气,她怎么把我跟乞丐相提并论,我可是她的女儿,我说:“你就当我是乞丐,给我一些……”我还没说完,母亲猛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你只会要钱,要钱,要钱,大过年的,你就不会叫声妈,我是你老娘,不是你仇人,不是你的债主。你每个月来要钱,从来不叫我妈,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就让人烦。”

听她说大过年的,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大过年的,小朋友都穿上了新衣裳,都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大吃大喝,而我却要跑到自己的父母家要钱,而且被自己的母亲臭骂。按我们当地的风俗,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是不能流泪的,流泪了,一整年都晦气。即使家里死了人,也要把情绪暂时搁置起来,欢欢喜喜过了年,再把该哭的声音哭出来。

“不准哭!”母亲凶道。

我怎么也止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母亲一把拽我过去,没头脑地按我在沙发上,反了两臂,上下全身揪拧,而且不住地说:“叫你不准哭,你还哭。叫你哭,叫你哭,我今天揪死你这个讨债鬼。”我痛得鬼哭狼嚎。父亲跑过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母亲拉开。

我哭着离开了父母家。回到养母家,养母见我双眼红肿,双手空空,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了一声。

那天的年夜饭,我和养母只炒了一道白菜。吃饭时,我喉头特别干,古人说的食不下咽,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吃完年夜饭,养母的女儿过来看我们。养母的女儿是一个跟我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女人,只是比我母亲丑许多,老许多。黑脸庞,大手掌,大嗓门。她一进门,就对养母大声嚷道:“把这小杂种送回她自己家去!”养母说:“她母亲不喜欢她。”养母的女儿说:“你都已经六十岁了,何必还要给自己添麻烦?养一个人不像养猫养狗那么简单。”养母说:“就当是养一只小猫小狗吧。”

她们当着我的面大声说这些话。是的,为什么要避讳呢?一个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的小孩子用不着尊重。

我一直躲在角落里不出声。

养母的女儿离开时,指着我的脑袋骂道:“你这个讨债鬼,我母亲造了什么孽,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养你,改天一定要把你扔掉。”

我真的害怕养母会把我给扔了。我的父母已经把我扔了,如果养母也把我扔掉,我就得像厕所里的那只野猫那样生活。

我开始很努力地读书,我知道只有读书这条路才能改变我的命运。从此我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学生,一天到晚凡是睁着眼睛的时候全在念书,睡眠总是不足,而那些乏味枯燥的书又每每使我昏昏欲睡。可是不管我多努力,我的成绩总是排在班里中等以下,顶多中等。读书比去父母家要生活费还难。

那时,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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