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攻城篇(27)

武昌城 作者:方方


这是北伐以来,人们最痛苦的一天。

原指望当日即进武昌城吃午饭的。用张结子的话说,就算吃午饭来不及,吃晚饭却是笃定的。结果料想不到一直吃着败仗的北洋军居然把城门看守得如此严实。挟着连胜而来的北伐军,打了大半夜,最终却只丢下满地尸体,撤到城濠以远的地带。城楼上的敌军,多少天都灰头土脸,此一刻胜了,便在城楼放肆地欢庆胜利。他们喝酒狂闹,把喝空的酒瓶叭叭地扔到城下。在这样的声音背景下,所有的北伐战士都彻底明白:武昌城虽已历经千年,老朽得仿佛满脸沧桑,却依然老而弥坚。守它容易,取它却难。

压抑沉闷愤怒以及悲伤,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一吃过晚餐,罗以南便去宝通寺野战医院。他出发时天还亮着,待见到洪山轮廓,天色已然黑下了。四周很静,路过的民房家家窗口都遮着黑布。这是怕灯火变成炮弹的目标。有几处地方民居相对稠密,却也没有任何喧哗,仿佛人人都胆怯不安地度着日子。

偶尔间,炮声在罗以南身后响起。他能听出,那是从洪山上轰向宾阳门和保安门的。这炮声,仿佛没有目标,只是朝着武昌城方向轰轰出口气似的。有一下无一下,把人吓唬得不轻。罗以南心知炮弹的方向,便无惧怕。

他去宝通寺,不知是想要找到莫正奇,还是想去见张文秀。这一天,他经历了很多,白天嘈杂紧张倒不觉得什么,到了傍晚,人声静下,无端的焦虑仿佛扑面而来,压迫在心。那感觉就像好许些天前,他率然离开武昌城时一样,身心空空荡荡。这时刻,却没有了梁克斯。罗以南自在汩罗见到梁克斯后,便被他强迫似的指挥着。梁克斯迫他这样或是那样。来自梁克斯的压力像是一个铁块,镇在他的心底,让他飘乎不安的心渐次地沉着起来。现在,这个人不见了,并且生死未卜。没有了镇住他心底的那块铁,他刚刚聚集起的沉着,又开始离散和漂浮。罗以南对自己说,梁克斯,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可你知道吗?

接近宝通寺,四周开始有了连绵的骚动。再靠近,方知那是各个角落发出的各式各样呻吟和呼叫。那些声音,比子弹更能刺伤人心。罗以南的心绷得紧紧的,他死死捏住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的双手抖动。

罗以南找到张文秀。张文秀刚刚配合医生做完一个手术。她两眼充满血丝,疲惫尽在脸上。她说,又有个年轻的男人少了一条腿。

罗以南听得心内战栗。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很累吗?张文秀说,是呀,我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罗以南便有些担心,说那怎么行。张文秀说,今晚我争取打个盹吧。你来换药?

罗以南便说他是找一个叫莫正奇的人。他是独立团的一个连长,负了伤,肯定送来了这里。他是梁克斯的表哥。他想问问他梁克斯究竟如何了。张文秀说,我知道他。他的未婚妻郭湘梅是我的朋友。

罗以南没料到会如此顺利,说太好了。能带我去见他吗?张文秀说,当然。不过他情绪似乎不稳定。罗以南忙说,我不会影响他休息,我只想问问梁克斯到底怎么样。张文秀说,他的情绪波动正是为着他的表弟。罗以南心一凛,说他怎么样了?张文秀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另一个女护士叫了一声,湘梅,这位同志是来找莫连长的。

女护士走过来,她神色忧郁。罗以南心里怦怦只跳,女护士上前伸出手,说我叫郭湘梅。罗以南忙也伸手,说我叫罗以南,跟梁克斯是同学。郭湘梅说,我知道你,你们一起从湖南追过来的。你找莫正奇做什么?罗以南说,我想知道梁克斯的情况。郭湘梅有着片刻的犹豫,但还是说,你跟我来吧。

罗以南和郭湘梅一起朝着莫正奇的病房走去,走到门口,遇到一个士兵,说郭护士,我正要找你。莫连长他跑了。郭湘梅大惊,说他身上带伤哩,能跑哪里去?士兵说,恐怕是去前面了。他用手指了指长春观方向。

郭湘梅说了一声“糟糕”,便急步朝外走。罗以南连忙跟在她的身后,说怎么回事?郭湘梅说,莫正奇心里压着两件事,一是曹营长的尸体还在阵地上,他追随他多年,不能忍受让他曝尸野外,二是他的表弟还在城墙下等他前去营救。

罗以南大惊,说梁克斯在城墙下?郭湘梅说,正哥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小四从云梯上摔下来,双腿折断,不能行动。正哥把他拖到了城楼下,那里是死角,可以避开敌人的子弹。正哥向他保证,一定会去救他。因为没有人帮助,他无法回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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