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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拍手笑沙鸥(1)

拍手笑沙鸥 作者:王跃文


 飞机上,邻座问我:先生是干哪行的?我不方便说自己是作家,这行当听着似乎有些可笑,便支吾道:我说不清自己干什么的。那人便说:那您是退休了,随便找点事做,挣点小钱吧?我一笑,说:是的是的。心下却想: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吗?我知道,只因没有染发,头发斑白了。我的同龄人至少半数以上白发渐生,三分之一以上是我这般成色。染发剂叫他们满头青丝。前几年流行开的“山寨”一词,其义早已大大引申,意思之一便是做假。那么,我们平时看到的成年人,大多都是山寨版的。此是玩话,不必当真。

往深处想,头发虽为毫末,却是关乎大端。我的浅识是:中国人的头发,自古就是政治。孔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历朝历代的皇帝们多推崇以孝治天下,头发就是关乎忠诚与否的大事,自然也就是政治。皇帝们相信一个逻辑:大凡孝子都是忠臣。事实上未必,古时多有父母过世而隐瞒未报的官员,为的是怕丁忧而失去到手的好官位;皇帝若有大事,也会把丁忧的官员召回,谓之夺情。该在什么事上讲政治,该在什么时候讲政治,都看皇帝们的需要。官员们守不守孝,也就是讲不讲政治,也看对自己有没有用处。

古之中国是礼仪之邦,礼仪即是政治。士农工商,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穿什么衣服,建什么房子,留什么发型,都需循礼合制。越礼逾制,轻则有关风化,重则触犯法典。清人入关坐天下,逼令汉族男子剃发蓄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则是头发同政治之极端关系。有清一代,为着头发,不知道掉过多少脑袋。傅青主誓不事清,为免杀头之祸,只得披发入山,寄观为道。道人身在槛外,朝廷王法管不着,无需剃发蓄辫。满人入主中原两百六十多年间,头发始终是重大政治问题。归不归顺满人,忠不忠于清朝,首先看头发。晚清太平天国起事,也是拿头发明志。朝廷骂留满头发的太平军是长毛,洪杨骂蓄着辫子的官绅百姓是清妖。一发便可明泾渭,辨敌我。

近六十年的前三十年,头发同政治的关系,再度敏感起来。发式可分别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进步和落后,革命和反革命。那时候,男人头发三七开,或平头。若剃光头,则是对社会不满。社会是不允许不满的。古人且说:敢怒而不敢言。古人愤怒都敢,只是不敢说出来。新社会则不行,莫说愤怒,不满都是有罪的。若把不满说出来,罪在诬蔑社会主义。罪犯通通剃光头,那是对他们的惩罚,明别他们的身份。文革期间,被打倒的人剃阴阳头游街,发型成了罪行与耻辱的标志。男人们若老了,则许理光头,算是莫大恩典。当时也有年轻人剃光头的,往往被人侧目,视为二流子。男人的头发也不能长,留长发的男人必定混不好,被领导找去谈话是常有的。头发往后梳得溜光,则必须是高级干部,小干部和老百姓没这个资格。年轻女人则须留长辫子,中年女人可剪齐肩短发。女人头发若弄出太多花样,不是政治思想有问题,就是生活作风有问题。总之,不管男女,头发的长短和样式,都关乎政治成色。当然,所有这些,既无文件规定,也无法律约束。中国近几十年的事情,法律和文件之外的,往往更为可怕。

世界若评染发大国,吾邦必定独占鳌头。人口如此众多之泱泱大国,半数以上成年男人都在染发,不捞个染发大国岂不太冤?染发本无是非可论,头发长在自己头上,想怎么染就怎么染。但国人爱染发,倘要问其究竟,亦有政治远因。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讲究干部年轻化。自此,干部不敢老去,改年龄早是官场潜规则。头发自然不敢白,需时刻染着。一个年轻的下级,面对满头青丝的年长上司,总不好意思白着头吧。久而久之,流风成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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