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都体育馆举行的一次万人批判大会上,须发皆白、骨瘦如柴的周一良,作为陪斗,跟"梁效"负责人迟群、谢静宜站在一起。对"梁效"的批判和审查,直到1978年才结束。对全中国人民来说,"文革"是十年苦难,对周一良来说,前后整整十二年!
冯友兰、魏建功、林庚、周一良因参加"梁效",被知识分子诟病。舒芜以《四皓新咏》为题,作诗讽刺他们四人。唐兰、王利器都有和《四皓新咏》之作。
周一良接受审查后不久,收到一封匿名信,上款称"周一良道兄",信中毛笔繁体大字"无耻之尤",落款为"一个老朋友"。无独有偶,魏建功也收到一封这样的信,上书"迷信武则天"。周一良对此淡然处之,付诸一笑。而魏建功对这封"老朋友"的信大动肝火。周一良则旷达地表示:"我对此公之正义感以及勇于表达的激情,始终还是表示钦敬的。"
1980年,魏建功病逝。"文革"结束后,魏建功和周一良一样,接受了两年的政治审查。政治审查期间,魏建功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心情抑郁,健康受到影响。在魏建功的追悼会上,一句"五十年风云变幻,老友毕竟是书生"的挽联深深触动周一良,使他重拾荒废多年的古代史研究。
重回魏晋南北朝史学领域的周一良,遗憾的是,再也无法向恩师陈寅恪汇报自己的研究成果了。1958年,周一良批判陈寅恪的发言稿虽然未公开发表,但感觉愧对陈寅恪。晚年周一良对陈寅恪有了更深刻的认识,1991年5月20日致函汪荣祖,信中写道:"记得适之先生曾说,寅老有遗少味道,一良以为并非全无根据,如挽观堂诗中'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之类,非对清室有一定感情者,不可能对观堂有如许之同情。一良回忆儿时情况,家父虽早服膺西方学术,曾译康德著作,但有时亦流露出'遗少'味道。渠与寅老年龄相仿,又皆为清末督抚之孙,宜其思想心态有相通之处。估计北伐之后,遗少心态始渐消失,寅老在观堂挽词之后,似未再流露,而家父晚年竟成共产党之朋友矣。"
坐在轮椅上的周一良对陈寅恪,对50年风云变幻的所作所为,深刻反省,并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公开表示自己的忏悔。1999年11月27日,为纪念陈寅恪诞辰110周年而举办的"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胡守为教授替周一良宣读了《向陈先生请罪》的发言:"我相信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弟子,将来一旦见陈先生于地下,陈先生一定不会再以破门之罚来待我,而是像从前一样……就如同在清华新西院、纽约布鲁克林26号码头轮船上,岭南大学东南区1号楼上那样的和谐而温馨。"
周一良去世后,其子周启博在《噩梦醒来已暮年》文中说:
父亲是一个企业世家兼文化世家的长子,家教是忠恕之道和谨言慎行。少年青年时潜心文史,所在学科前辈和同人对他颇为看好。如果他能按自选方向走下去,学术上当有可观的成就。然而,中年之后,他被社会环境压制,奉领袖为神明,把改造思想以达到领袖要求当作高于家庭、学术的终极目标。每当他未泯的人性和常识与领袖的方针冲突,他都认为人性和常识是自己未改造好的表现,"改造思想"成为他永远追求也永远达不到的目标,而他从不怀疑领袖有什么不对……
一代知识分子的噩梦实在太长了,白发皓首的周一良幡然醒悟,晚年写回忆录,一声长叹,"毕竟是书生"(回忆录以此为名,周一良曾对人表示此书名引而不发的下半句是"书生上了当"),这几个字中,包含多少沧桑与苦难,沉痛与艰辛。一生多舛看风云,长使书生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