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升被四老嘎按在椅子上，被掐得像踩了鸡脖子，“咯咯”叫唤了好几声，把从屋里赶出来的秀珠心疼得够戗，不住地埋怨：“爹，俺都跟您说多少次了，庆升他不是汉奸。”

赵老嘎将匣枪往茶几上一拍，用手指着秀珠道：“你给我闭嘴。”他冲四老嘎摆了摆手，又费力地将一脸怒容转换成略显平和之色。这么一转不要紧，那铮亮的脑门，那一脸胡子拉碴，刚刚怒发冲冠，突然变脸成吉祥如意，看上去更吓人。

“庆升，你如实跟爹说，是不是当了朝阳县的县长？”

陈庆升小声道：“是……可是爹，这县长我不当，也得有别人当，总得有个人出来维持吧？”

未等赵老嘎开口，秀珠插嘴道：“爹，庆升说的是实情。再说他又不是给日本人当县长，他当的是满洲国的县长。”

赵老嘎耐心地听着秀珠说话，像是不认识自己的闺女。那秀珠又接着往下说：“爹，庆升真不是汉奸。他说了，祸害中国人的事儿他不干；他当了这个县长，才有机会保护老百姓……”

赵老嘎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把将秀珠扒拉个跟头：“庆升，听爹一句劝，这汉奸县长，咱们不能干。”

那陈庆升一直哆嗦着，但想来想去，反正还要去清风岭劝降老丈人呢，这老丈人竟然自己来了。反正在哪劝都是劝，在家劝还安全点，外面到处是日本人，谅他赵老嘎也不敢使出什么孙大圣的猴招法，就说：“爹，这国际国内形势您不懂。中国弱日本强，咱们打不过人家，咱中国早晚都得被日本人全占了。不如委曲求全，先发展经济，等咱们强大了，再慢慢地争取东山再起……”

赵老嘎又开始耐心地听了，居然还把一边怒不可遏的四老嘎制止住，用眼神示意他也跟着耐心地听。

陈庆升拧了拧脖子，继续道：“爹，您说现在东四省全在日本人手里，您那清风岭弹丸之地，能支撑几天？”

赵老嘎还是不说话，继续听。陈庆升又拧了拧脖子：“爹，从目前东四省的情况看，凡是抵抗的全遭了殃。日本人下手真狠，对待抗日分子那是斩草除根，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些没抵抗的地方，归顺满洲国管理的地方，还不跟以前一样，老百姓该干啥干啥。你说这抗日有啥好处？除了百姓遭殃，还能抗出点啥？”

赵老嘎继续听，陈庆升继续侃侃而谈：“爹，您不为您着想，也得为清风岭的乡亲着想吧？抗日，死；不抗日，活。道理就这么简单，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陈庆升咽了口唾沫，还要往下说。赵老嘎不往下听了，冲着四老嘎一摆手。四老嘎“噌噌”几步进了里屋，将睡在床上的宝儿拍醒，在秀珠的哭号中生生将宝儿夹了出来。赵老嘎抓起匣枪起身，冲着还在跟四老嘎抢孩子的秀珠道：“跟爹走？还是跟他过？”

秀珠猛地跪在赵老嘎面前泣不成声：“爹，您杀了闺女吧。”

赵老嘎一跺脚：“我他娘的上辈子造了哪门子孽，咋生你这么个玩意？”他又冲着四老嘎使个眼色，四老嘎便从身上取下绳子，将陈庆升和秀珠捆在椅子上，又找了两条毛巾将两人的嘴塞上，又进了里屋，将保姆吴嫂揪出来，也要捆。赵老嘎摆了摆手：“算了，留着一个给他们解绳子。”

快出屋的时候，赵老嘎改了主意，回过来亲手将秀珠身上的绳子解开，将嘴上的毛巾取下。那秀珠再次跪地哭号。赵老嘎用枪指着秀珠的脑袋：“再号，别说老子真崩了你。”他将吴嫂捆个结结实实，冲着四老嘎一挥手：“走，孩子不能没有娘，咱们带着他们回清风岭。”

朝阳城头的黑云翻滚着盘旋着，很快聚成了一大团窝状的积雨云。但那云没舍得滞留在朝阳县城，而是翻滚着反过来追击清风岭方向的月亮。黑云追月，将那幼小的月牙追得慌不择路，一路没命地逃窜，一直逃到清风岭西侧的四楞子山躲进山峦才算安稳。但那深秋的阴霾是躲不过了，黄豆粒大的雨点子疯狂地追打着尚未回家睡觉的人们，挑衅似的挨家挨户敲打着门窗。

赵老嘎他们出门没带蓑衣，忘戴了礼帽，又没备上草帽。那黄豆粒大的雨点子便肆无忌惮地拍在赵老嘎铮亮的宽脑门上，像弹脑瓜崩似的砰砰作响。赵老嘎顾不上脑门，他将背上的宝儿放下，紧紧夹在腰间，又将宽大的长衫掀开，将宝儿的小身子围裹覆盖在身下，像老母鸡孵小鸡崽。秀珠也紧贴过来，差不多用整个身子给宝儿挡风遮雨，就又成了两个老母鸡孵一个鸡崽。

但那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宝儿被浇得发出一阵阵老爷们都发不出来的粗哑咳嗽。秀珠一时心急，就冲着他爹哭上了。“爹，您就放我们回去吧，宝儿怕是被淋病了。”

赵老嘎一声不哼，夹紧了身下的宝儿，跟头把势地向前疾赶。突然前面开路的四老嘎蹲在地上，向后不停地摆手。赵老嘎机警地伏下身子，又将身边的宝儿、秀珠一并按趴在湿滑的地上。手中的驳壳枪早打开了机头，枪口被赵老嘎圆溜的大眼睛牵动着寻找目标。

雨声中夹进了一阵阵“咯嗒咯嗒”的马蹄声，尽管那些马蹄被打上了软掌，但仍止不住踏在碎石上发出闷脆的声响。顺着马蹄声看去，竟有几十个骑马的身影出现在朝阳城的西北侧。接着雨声中又夹进了人的脚步声，那种鬼子才穿的大头皮鞋与湿滑的地面接触摩擦才有的“咯吱”声，震得赵老嘎浑身上下的各种体毛差不多一同竖了起来。

四老嘎匍匐到赵老嘎身边，小声嘘道：“大哥，是鬼子，能有二三百人，奔着清风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