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一线(16)

中国地 作者:赵冬苓


话说那天七巧雨夜离开赵家,正遇上鬼子夜袭清风岭。七巧并不知情,但感觉不正常,隐约听得枪声,就冒雨往回返向清风岭山口方向疾进。行至后山,突然听得山顶有人大喊大叫,似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仔细听辨,隐约听出是永志撕破黑云的吼声,心下竟一阵燥热,连打满全身的雨水也不再冰冷,犹如掉进温泉一般。一颗心像长了翅膀,只想飞上那高山之巅;又像被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窗,任冰锋暖流尽情地吹满心怀,苦痛酸甜咸,一时五味俱全,想笑想唱更想哭,直想上得山去扑到那呼唤的怀抱。但她已铁定了心思,这辈子再不想与永志见面。她离开那条唯一的小路,向旁侧叉去,只叉出一脚,便觉全身上下都出了岔子;脚下空空,如踏入云端,轻飘飘地随风而起;幻觉比真实还真实,爹娘一干老少竟齐刷刷地排在云际,真实地活着,且张开怀抱一声声如诉如泣呼唤着她的名字;突然一片黑云掠过,爹娘一眨眼就不见了,眼前便空飘出一片黑茫茫如夜海怒波的雨墙,人也不再向上飘飞,而是厚实地横撞在那墙上,迅速直挺挺地坠落,犹如万丈云空抖搂下千钧铁胆,瞬间便跌下云层,直穿地心;只觉身体沉得像一个吞了半车水银的老牛喘着气在茫茫的大海上挣扎……一群拿着催命符吆喝着索要买路钱的妖魔鬼怪呼啸而至,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和尖刻刁钻的判官轮转飞闪,犹如走马看戏,连阎王都坐不稳了,离了阎罗殿,越过小鬼们亲自来接她……

“不,姑奶奶不想死,要死早他娘的死了……大仇未报,姑奶奶不想死……”七巧冥冥中似发出过一声长号,比母狼护狼崽的声音还摄人心魂。迷糊中把二老嘎送的短刀奋力握在手上,向半空猛刺……随即烟消云散,阎罗小鬼不见了,短刀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约觉得有人在身边摩挲,七巧只觉得口渴得像嗓子被一团盐块结结实实地堵着。那人好像弄了一个盛水的东西,应该是个破瓦罐,从外面接了雨水,又支起树枝点着火将瓦罐的水烧热。七巧的神智越来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渴,不禁等不及渴出了声:“水,水,水……”那人兴奋地奔过来,没急着给她水,而是叫着她的名字:“七巧,你醒了?……”七巧睁不开眼,但能听到那人说话,知是永志的二叔二老嘎。她便喝了几滴水,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那二老嘎乃习武之人,练武术的同时捎带着学医术,结果练到最后医术比武术还高明,尤其对跌打损伤等外伤有一些独特的治疗办法,他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涂在七巧患处,给她服了一丸叫不出名但很管用的止痛消炎药,又将那盛水的破瓦罐和几块干粮置于她的头旁,便直奔朝阳县城抓药。抓药时另有一番波折,那治疗外伤的药都是日军严禁的,各大药房都没有货,二老嘎也是托了个门路才弄到一些,这才耽搁了时间,恰好遇到赵老嘎,才有杀鬼子抢四老嘎头颅的事。

待二老嘎回到藏七巧的山洞,那七巧仍昏迷不醒,试了鼻息发现还活着,那破瓦罐里的水少了大半,说明她喝过水,且上身能自主行动,他就扶起七巧将内服药服了。过了不一会,赵老嘎钻进了山洞,带来不少牛蹄筋、酱鸡脖子、鸡爪子等熟食,一堆黄瓜、大葱、小白菜等蘸酱菜,还有半篮子玉米面窝头,还有两瓶清风岭自酿的白酒小烧。两个人先没忙着吃,而是像会诊似的一起查看了七巧的病情,又把树枝、树干治成简易夹板给七巧的关节等处夹好,把用于外敷的药放到瓦罐里熬上……

忙乎一番,见七巧暂时无碍,且昏睡过去。兄弟二人便躲在远处,坐在地上边吃边喝,诉说别后衷肠。先说的是永志和七巧。赵老嘎就从那七巧全家被许三骨棒灭门说起,一直说到七巧来到清风岭非要寻仇,又说到七巧和永志在一起练枪,练到最后差点擦出火星子,又说到他和柳芹商量把杜二脑袋的女儿翠翠说给永志当媳妇,这样可以将七巧和永志掰开,又说到趁着七巧养伤这段时间,赶紧把永志和翠翠的婚事给办了,那样七巧也用不着躲在外面养伤,少遭些罪……二老嘎一直竖耳倾听当一个忠实的听众,除了对许三骨棒的土匪行径深恶痛绝外,其他的都觉得他大哥做得对。接着又谈到二老嘎这么些年离开家的事情,说起来话更长。

那七巧自摔下山崖后已疼醒过多次,自己试着活动了下腿脚,除了剧烈的疼痛,那些主要部件还都有知觉,说明问题不大。刚才赵老嘎和二老嘎给她用夹板固定关节的时候就醒着呢,只是强忍疼痛没吭声。等兄弟二人坐在一边说话的时候,她又疼醒了,但仍装做昏睡状,竖起耳朵听两人的谈话,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免得疼痛难忍。尽管离得远,二人的声音又小,但七巧几乎用尽全力在听,听到的自然全乎。当听到赵老嘎说她和永志的事,就听得更仔细了,真的连疼痛都消失了一般。听着听着,她气得牙根直痒,尽管她已下决心离开永志,可还是对赵老嘎的做法极为不满,心想:“好你个赵老嘎,看着大大咧咧粗粗啦啦,实则比谁心眼都多;怪不得能在清风岭一手遮天,比狐狸还狡猾。”接着又往下听,听到二老嘎的遭遇,又觉得这二老嘎真是个性情中人,好像跟永志的性格差不多。这赵家的事,真像永志说的,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七巧听得清楚,那二老嘎急切地向他大哥追问他的媳妇和孩子。原来二老嘎还有媳妇有孩子,还都活着。

从兄弟两人的只言片语中,七巧理出一些头绪。原来那清风岭赵家是一个大家族,像一棵大树一样,分家后形成大大小小若干支。除了赵老嘎他家那大支,还有一支较大,就是赵老嘎的二叔家。两大支在赵老嘎他爹以前一直抱团,没人敢欺负他们赵家。后来那二叔的大儿子说了一房媳妇,那儿子在迎娶的路上摔下山崖,成了瘫子。赵老嘎他二叔一家就瞒着女方家,将新媳妇娶到家中。那叫秀春的媳妇嫁到赵家才知道丈夫是个瘫子,但仍信守妇道,侍候丈夫好几年。也是命中注定,那二老嘎经常去二叔家帮着干活,一来二去地就跟秀春擦出了火星子,正如干柴遇烈火,久旱逢甘雨,生出一段孽缘来。后来被二叔家发现,闹到赵老嘎处,那赵老嘎为了家族大局,一怒之下将二老嘎逐出家门,并发誓不准二老嘎回家,一旦发现,必当场乱棒打死,这才平息了二叔家的愤怒,但从此两家算结下了梁子,平时就很少走动了。这事还不算啥,奇的是那瘫子不长时间就死了,本无生育能力的他,居然在死后三个月得了一子,不用合计一定是二老嘎留下的种;这留下的孩子被那秀春起个名叫想儿,更不用合计,一定是想二老嘎了。那二叔家就百般刁难秀春母子。赵老嘎一家虽有心接济,总得看二叔脸色行事,只好背地里今天送一升米明天送一担柴,不过杯水车薪。时间长了,那秀春受尽了二叔家的责难和村里人的白眼,百般无奈之下便带着想儿偷偷离开了清风岭,从此下落不明。有人说是投奔二老嘎去了,还有人说在哪哪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过日子,不过是以讹传讹,但二叔家和赵老嘎家的梁子由此结得更深了。

那二老嘎离家出走后,偷着回来看过一次想儿,只看了不到五分钟,便被受惊的赵老嘎赶来撵走。而后尝尽世间苦难不在话下,但再苦再难也比不过秀春母子。他一直打听着他们母子下落。后来便一路流浪,流落辽东遇到一位江湖隐士,跟着学了正宗的少北拳,又跟着师傅下山组织抗日义勇军,跟鬼子打了几仗,队伍被打散,师傅被打死,这才逃到老家清风岭后山无人处,靠着山坡搭了个窝棚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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