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要尊严，死要更大的尊严，

因为我们不要白白活过。

有多少人曾想过，甚至大清早一起来便对自己说：不如死算了！ 

看不到前方一尺以外的可能性，家总有无可挽救的残缺，爱情像狠心提示你快走到尽头的单程路标，工作是浪费青春却谁都只能这样的死胡同。无了期无止境的困局：无良上司、无间会议、不被谅解、被人诬陷、加班耗夜、肥胖、失眠，天亮再重复来过，真想死。

某病态读者给我的第n封信：“你还爱我吗？你会爱所有写信给你的人吗？真不知你怎能做到？只想问一句，就是一个假设啊：假如我突然死了，你会感到难过吗？你会哭吗？”

我答：“你无权问这个，也没有资格，因为你不爱自己的话，也不要寄望别人爱你，为你哭为你难过。”

她复：“我不满意你的答复，为何你那么认真呢？就因为我不够好，所以没有资格去问，很多东西都不应得，包括活着吗？”

是我太认真还是她太随便？她活在极封闭的自我世界里自虐，却没有勇气承认，因为代价是要孤独一个人。问题不是她到底有没有资格想死，而是她不自爱，一心只想被人爱，像小孩一样贪婪和依赖。可小孩贪得理所当然，她已三十岁，却不再拥有小孩的条件。

不敢面对生命，又不敢决然死去，一生只为可怜自己没有被怜惜和记起而受伤，最后宁愿活坏自己和嚷着要死令别人也不好过。懦弱与欲望不平衡，对不起，这样的存在方式犯不着要别人同情。要死，随便，并请记得不要麻烦别人善后，为无辜的人留下看到残尸的阴影。

我很冷酷无情吗？是的，正如我说过一样：对某些有能力活好但自甘放弃博取同情的生者，狠心是对他们最后送上的唯一关爱方式，因为我没有放弃，可对方却自我放弃了。我认识某些奋斗多年无法从病魔的折磨中释放的受疗者和朋友，他们选择了自杀。我了解，也尊重，虽然也难过。他们爱的是生命不是死。也有想死的受疗者找我寻求最后的治疗机会，我即使病个半死也会见他们，陪走一段，因为他们没有放弃，求生比求死更强。

我没有痛过，绝望过，怎能理解想死的人的心情？我想过很多死亡，很尊重地想过，由三岁开始便一直想到现在。中学写过很多遗书。在香港出版过的两本书中，我写过关于自身对死亡的体验和态度。在我的第一本小说中，死亡也是重要的主题。死亡没有神秘或暗格。我不怕死，我尊重死，因为我热爱生命。死亡不是生命的出口，反而可以是入口。生死是同样的东西。生要尊严，死要更大的尊严，因为我们不要白白活过。

真正面对过生离死别，真正从死亡的边缘返回来继续上路的人，都不轻易说一个死字。那天我和某杂志总编聊起现代人不懂得尊重人这回事，动辄便要生要死，叫身旁的人不好过，实在无赖。这就是青春所付出的全部吗？穷一生的浪费。我们打趣也认真地设计了“棺材疗法”：把嚷着要死的人放进棺材黑暗和隔世的空间。想想，多少人会恐惧得连死这个字也不敢再提了？不敢生也不敢死，做人不是太没性格了吗？

瑞士的安乐死中心为可以自行了断的人提供安乐死的场所，结果，想死的人去过后，安心返回来，暂缓死念，就因为明确看到死亡就只差一步。我们用想死来折磨自己和别人，就因为我们由心知道还未到濒死的真实。死是很容易的，找个密宗大师替你开顶让灵魂马上离开，或者打一口最后的空气进入无辜的血管，走到窗边打开跳下不消三秒钟，死亡就在眼前。你敢去吗？

我们都没有资格谈死，因为我们没有经历战争和灾难，是太优越让我们有更多时间幻想孤独的痛苦，是太懦弱不想承担还没有降临已经畏怯的孤独。我不想活了，听上去令人同情，叫人不忍心，目的其实希望被人怀念而不是真想死。寻找安乐死不得的人无法死得有尊严，我们不为自己也为成全尊严的死好好活下去。

活过去啊，死未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