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节:发光的房间(4)

遣悲怀 作者:骆以军


是可以试试看从这个门缝塞个软尺或电话卡进去……锁匠终是经不住激……前面的防盗锁几转已经转开了,反而只剩最后的卡榫……只是这个缝实在太小了。

他从身上掏出了电话卡、KTV贵宾卡或名片,但锁匠往门缝里塞,不是太短就是太软折弯了……

如果有一把塑料尺就好了……那种十五公分、小学生用的,可以拗折伸进去又不会断……

于是他们决定锁匠留在门口继续开锁。他开车到市集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商找看看可有那种小尺……

那样在暗黑如梦的夜间公路上孤独地驾车,逆向的跑纵贯线的十轮卡车远光灯束,像砸破挡风玻璃那样迎面袭照。光束会错的短暂时刻,他完全置身在全盲的状况……

他走进那家便利超商。那像深夜的水族箱内的光照。柜台内的工读女孩,用失聪者没有焦距的茫然眼神瞄了他一眼,电饭锅里茶叶蛋卤汁的滚沸声、复印机自动暖机的轻微颤音,或是工读女孩开得恁大的夜间音乐广播……

他走近柜台……他这时发现:女孩的鼻梁很挺,脸颊轮廓过窄,两眼很大很美但分布在脸盘上方的比例却有些开……整体让人有种随时咀嚼保持警戒状况的草原水鹿的印象……他知道隔着这个洁亮空间对角的上方,有一台监视摄影机正记录着所发生的一切……

有没有卖尺?

女孩指给他看摆放文具的架柜。

牙线。透气胶布。保险套(五、六种不同价位和牌子)。验孕笔。化妆棉。快干胶。信纸。……他在那些毗邻挤塞了各种暗喻可能的琐碎对象间找到了锁匠交代他的那种尺。

如果女孩突然开口问他:“干么在深夜跑来买这种尺?”

“因为……”他要如何回答?

因为我的锁坏了我不得其门而入有一个锁匠正在那边开锁他需要一把尺也许可以从铁门间缝插进去。

“因为……我太太。”他说。

故事从那里被撬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是一道坏掉脱珠的锁。一个匿踪在一栋医院的临盆时刻的妻子,一个更改命运喊停时间的神秘咒语。一个像深海潜艇般,哀恸逾恒的隐藏爱欲……

十五块。女孩说。什么都没问。收款机打印发票价目的啮咬声。

他走出便利超商。上了车。发动引擎。发现尺还爬在右手拳心。

现在是几点了呢?

在下一个弯口,迎着逆向而越线的巨大十轮卡车,那个司机瞌睡了,和漫淹而下夺目的灿烂白光同时——这次不是错觉——他听见金属无比柔软的变形折叠的声音,和他自己骨骼内脏不同部位以各种不同音阶爆裂的细腻声响,一种焦臭的味道一种粉红色汽油像葡萄柚汽水那样清凉芬芳的挥发气味。

……

事实上,那是我惟一想描述的画面。

那个锁匠,在茫然无知的状况下,持续在那副坏掉的锁前,咔啦咔啦地转动着钥匙。有一瞬间他心里想着:万一我在他买尺回来之前突然把门锁打开了呢?

或是万一此刻有好事之邻,受不了他已持续许久(他确实开始困惑那家伙买把尺为何如此之久?)搅弄锁孔内齿械珠钮的金属声响。报警将他当作偷儿现行犯逮住……当然只要那家伙回来了,一切就不辩自明了……我是因为……我只是……

那个画面。门的里面,被某种坏毁故障的什么禁锢,你永远无法知道那静止时刻的里面摆放着什么……而这一切肇始的,把你带到如此处境的、以一些挑衅或求援的处境将你拖下水的……却在想像边界之外的,梦境般的变形公路中,开着车远去……愈变愈稀薄……乃至人间蒸发……

只剩下你孤寂地蹲跪在这坏锁前重复着转钥匙的动作……

我的妻子消失之后的那半年间,我慢慢养成了一个礼拜有几天到岳父岳母家和他们共进晚餐的习惯。一开始这是件痛苦的事:妻的父亲是个沉默而威严的人,一般说来他不喜欢有人在餐桌上大放厥词。婚前婚后我有几次因不理解那样一家沉默围坐在饭菜前,只听见彼此咀嚼的声音,忍不住找些笑话来暖场,却遭岳父以短句或不以为然的表情制止。后来我发现我之与妻家的人难以热络交谈,实肇因于我那一口外省声腔的说话方式(我不会以河洛话快速交谈)。妻曾说不会啊她印象里从小一家人在饭桌上常听父亲对政局或生意上的事大发意见或牢骚。或许是我的存在造成他们的轻微紧张。我遂在妻族中成为一沉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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