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节:发光的房间(6)

遣悲怀 作者:骆以军


那时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妻不在场的时候)

(妻到哪去了?她仍留在那间产房吗?还是她无法如你自由穿梭时间的折缝,她带着她笨重无法按停或喊快喊慢的“日常时间”,在那里面冷漠疲惫地老去?或是——您痛苦地举起手掩住脸——这是一个冥妻或亡妻的故事?)

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那个女孩。似乎从我认识她之初,她便坐在我对面了。

(或许这是个像那些老套的双面故事:你遇见妻还没老去前的少女时刻?)

我差点做出对妻不贞的淫荡情事。

你总是无法适切知道:怎样的开启,怎样的告白,怎样地况描自身,怎样爱液盈满深陷其中之后又可全身而退不至被悔恨猜疑反复啮咬。

像那只狒狒脸糜鹿身的猪神。足蹄踏过香花袅袅升起繁茂绽放。但离开后,印痕凹陷处只剩生命周期过度耗尽的枯灰败絮。

你向女孩描述那个隔街的裸体剧场。

而你的妻子正在你身后的生活剧场。

(她有没有带着你们的孩子在那扁平的画面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你的演出?)

你想告诉女孩一个珠宝商的故事。那个珠宝商这样对着那个有一对母鹿眼神的女孩说:你是那么的美好。如果在我更青春丰华时遇见您。或是待我更老去更睿智更迷人时遇见您。如此操弄时间,只是为了夸耀那句品鉴话语的份量。

你向女孩描述那个隔街的裸体剧场。你描述那一家人:裸身的中年父亲,裸身的母亲,优美白皙躯干的姊姊,和一个半小孩半少年形体的弟弟。你描述着隔街的这一边,是被那人体如此简洁在一观看位置里活动给惊呆的一群高中男生。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对女孩喟叹着。我多久不曾想起这件事了。那像橱窗里用投影灯打光的不同形态的裸体,对那些喉结初凸对自己身体发出的酸臭如许鄙弃的青春期男孩来说,是怎样一种无法去反复翻看,无法以想像力穿透拆解的耀眼景观。那是怎样的一种自暗处窥望的,既璀璨又恬不知耻的一幅色情图画!

直到许多年后,你想起那幅图:光里面裸裎行走自如的一家人,和另一边匿藏在黑暗中的那群男孩们正窸窣改变的身体。

你恍然大悟:那像是在向暗影中的窥看者搬演着“活生生的生活本身”。那些抒情停顿的时刻。你在作这样描述的时候,嘴里有一种酸苦的臭味。你有一种意图描述一座水银镜城,但在描述的尚下所有的语句全像遭了瘟疫的麦梗,整片灰白萎顿的无力。你想起很多年前你亦是如是向那时犹年轻美如春花的妻描述着那个裸体家族。

女孩睁着美目专心听着。你抽颤地发现女孩比年轻时的妻还要美。这怎么可能。你突然脸红起来。你突然心痛地想起自己有好多年不曾想起,妻犹是少女时笨拙痛苦地半拒半迎,或是不知如何自处地,初次被你褪去衣衫的生涩时光。

你打探了女孩的年纪。女孩比妻要小六岁。但你已可清楚分明地看着眼前这个精巧轮廓仿如手工打造的美丽姑娘,端着的可是她腰腹下那一对成熟蕴吐出滤泡的完美卵巢,和黄金小屋般的年轻子宫。她的乳房,像你已消逝记忆在手指的,妻初初被你握入掌心的孱幼乳房。

你多久不曾再嗅及那年轻腥湿的处女胯气味了?你知道女孩在和你调情。以她所知所习的全部想像。女孩其实听不懂你话语转折处那些自以为聪明诙谐的意象或双关语。但她认真地听着。

你想起无数个睡前,你就当天发生的人事,在一个处境中的画面,倒带、慢转、反复播放……分析某某和某某的紧张对峙;另一个某某在一旁不动声色却暗中下毒……这样时日重复地对着常已睡去而发出轻微鼾声的妻诉说。就像那些女孩们口耳相传的,“同学会之狼”。高中的同学会,甚至更早,国中的同学会。某一个家伙,其貌不扬,他从前就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家伙。可能胸廓比一般男人宽(他私下有练身体的习惯),可能眉骨颧骨较突出,可能喉结像杏桃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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